正文

輝煌獄門(8)

閻連科文集: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閻連科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張老師家過的這個春節(jié),似乎勝于往年在省會過節(jié)的愉快。這一點,黃黃從她那總微帶紅暈的臉上能看將出來。有時候,它在地上嗅著,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張老師在屋里相坐閑談,而黃黃是在院落的哪兒臥著,只要耳朵是貼著地面,黃黃便能聽到他們說了什么,其中閑言里的滋味,黃黃也能品嘗得出。

及至從省城又返回張家營子的知青回到知青點,梅還斷不了說出一件事來,到張老師家閑坐一會。當然,僅由這些情形判斷,還不能說他們彼此有了愛情,而說有一些傾心的愛慕,也許不算為過。梅子在八歲時候離開母親,父親為了她和弟弟免遭繼母之苦,雖剛過三十,卻死下了續(xù)婚之念。在這樣的家境里,作為姐姐的婭梅,十歲已經(jīng)能燒飯洗衣,承擔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擔。過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單純大方;另一方面,卻因失去母愛而始終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作一個具有母愛的女孩,說起被家庭溫暖融化一類的事,是從來沒有嘗過。這樣,忽然置身于張老師這樣的家庭,因為家里沒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廂房,前院后院,無不籠罩著火光一樣锃亮的母愛。進一步說去,第一是她來自省會,省會對伏牛山折皺里荒僻異常的張家營子人,無異于一個國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張老師年齡相仿的姑娘,盡管當時一個鄉(xiāng)壤之家,想娶一個省會姑娘作媳,實則是同流傳于民間甚廣的田螺姑娘之說無二,然出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兒媳的心理,卻是濃重得很,不僅不讓她進灶房洗鍋洗碗,就連進灶房盛湯也是不行。本來,這是一種尷尬??蓮埨蠋熢诿访媲耙辉俳忉屨f,我娘年紀大了,說話做事如果傷了你,你就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如何會傷?也就是把她當作兒媳看待的一些作為。既然張?zhí)煸獩]有這樣非分之想,自己當然該十二分釋然,如果扭扭捏捏,做派謹慎,語言小心,也就反倒顯出了那種關(guān)系里的特殊。因此,正月十五以前,梅懶得生火燒飯,幾乎是每天都到張家合伙。當然,你說她純粹是為了一碗飯吃,沒有另外意思,那也決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黃黃也能夠體察明鑒,無非不言罷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同張老師坐在院落。雪早就化盡,地上光潔虛軟,遠處的山梁呈黃金之色。村落也靜得不見聲息。

梅說:“天元,你該訂婚了?!?

張老師笑笑:“壓根沒想過?!?

梅也笑了:“你樣子厚道,原來也還騙人?!?

張老師厚下一臉正經(jīng):“真的沒想過?!?

梅也正經(jīng):“你沒聽過村人議論啥嗎?”

張老師說:“議論啥兒?”

“還能是啥,議論你我?!?

張老師默了一陣,他說你別信他們,農(nóng)村人就這樣,喜歡說三道四。梅說我不在乎這些,不過有件事我想給你說清天元。她說有人說村里有人給你介紹過兩個對象,你都回絕了,他們說你是看不上她們,說你看不上她們是因為我。你別生氣天元,我想我有話該直說: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鄭州人,我倒覺得我們合適,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讓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說農(nóng)村不好,我是說怎么比省會都比這鄉(xiāng)下好。讓我一輩子呆在鄉(xiāng)下,不說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親、弟弟都不會答應的。以前他們說,知青一到張家營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聽了直想笑。現(xiàn)在我知道……你先別吭,現(xiàn)在我知道,娶鄉(xiāng)下的姑娘確實委屈了你。你別笑,是真的,也別臉紅,咱們實話實說,都實事求是。你親眼看著知青們都一批批返城了,沒有一個女知青嫁到農(nóng)村,也沒有一個男知青娶一個農(nóng)村姑娘。就是這么回事兒,沒辦法的事。我說你有合適的就訂婚,要是因為我耽誤了你終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我想起來心里也不安。你別不好意思,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也實事求是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葉,也別拐彎抹角,男大當婚,人之常情。

梅一口滔滔不絕的模樣,張老師聽起來先還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漸漸適了。

他說:“誰和你說了這些?”

她說:“狐貍?!?

他說:“其實,你該和狐貍訂婚?!?

她說:“你真這樣以為嗎?”

他說:“你們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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