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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彎兒(2)

閻連科文集:黑豬毛白豬毛 作者:閻連科


人們望著年輕人,尋思著他話里的遺漏和荒謬,以期盡快把他的話兒駁一個體無完膚——這時候也就出現(xiàn)了片刻的寂靜,能聽見樹影在日光下緩移的聲音。這時候也就有個更年輕的小伙兒,帶著嘲弄的譏笑疑問道:

“你是說北京要遷都到洛陽去?”

年輕人說:“啊?!?

小伙子問:“鄭州要遷到縣城里?”

年輕人說:“嗯?!?

小伙子又問:“洛陽要遷到咱們梁彎兒?”

年輕人道:“人家是這樣說的嘛?!?

小伙子冷笑了一下,冷笑之后,也許本來是要說:“鬼才信你的話哩!”也許他已經找到了年長他兩歲的年輕人那話里的破綻,也許下邊的話,一出口就會讓那年輕人理屈詞窮,無地自容,然而在小伙子欲將說時,在他的問話和年輕人的答話剛剛脫口時,飯場上突然有了啪的一聲碎碗的響聲。接著,緊接著,人們循著聲音,把頭往北邊一扭,就都看見老人倒在了地上,飯碗碎在他的身邊。

這一倒,他也就突然傷殉去了,也就死掉了呢。殉死之前,他臉上泛著燦爛爛的紅光。他是笑著殉離了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梁彎兒呢。

吃飯時,老人是坐在飯場中央的,后來如何坐到了飯場的外圍,卻是誰也沒有在意。也許是他吃完了碗里的飯:一碗湯面,有油,還有蔥,是蔥花面條。吃完了,再回去盛后,就坐到了人群外邊。他家離這棵槐樹不遠,老伴早就死了。死了幾十年了,五十幾年,和他成親沒有多久就摔到溝里死了。有人說,是他們趁著婚興,決定離開梁彎兒,到城里看看逛逛,一早起床,沒有踩著月光,掉進了崖路下的溝底,摔殉去了。也有人說,她是得了傷寒去了世呢??傊?,人是早早殉去了呢,五十幾年,老人從年輕小伙一日日走到七十幾歲,卻沒有再次續(xù)婚成家。當然,他也沒有孩娃。景況如何會是這樣,梁彎兒人似乎知道卻又似乎不得而知。而且,他已經是梁彎兒里的年長壽星,小輩孩娃,有的要稱他老爺、老祖爺、祖老爺。如此,誰好意思去盤查老人根底?梁彎兒的人們都異常敬重他,遇上紅白喜事,誰家都不會忘了把他請至上座;或老人家里碰到一點體力活兒,比如要把水缸從門里挪到門外,或想把哪塊石頭從門口挪到老槐樹下用做凳子,老人只消往門口一站,招呼一聲,村里的人,無論老幼或男女都會慌不迭兒去做那些事兒。

可是眼下,老人冷不丁兒殉離了大家。

按說也是喜興,無病無災,說殉也便殉了去了,死后臉上還掛著安詳滿意的笑哩。因此,人們很快也就從死亡的驚愕和惶恐中走了出來,都變得從容鎮(zhèn)定起來。梁彎兒雖居偏僻,然人們對腦溢血之類的疾病名稱,也并不十分陌生,畢竟梁彎兒也是這世上的一個村落。黃土馬路從梁脊穿過,離村落不算太遠,也就幾里偏道。還有,電、電器,村落里的人家也都是零星有的。所以,很快也就推斷出了老人死殉的病因,只是不知道老人死前——村里人在談論北京要遷到洛陽、省會要遷到縣城、洛陽要遷到梁彎兒時,老人有些啥兒反應。那當兒,老人好像沒說一句話兒。老人在那個時候,確確實實只是聽著,沒有參言一句話兒,就如他沒有在那飯場一樣。

老人總有老人的樣兒,年輕人攏到一塊爭爭吵吵的時候,老人一向不說一句話兒。老人來到這個世上,就好像是專門為了靜靜聽別人說話一樣,直到他死了,人們才都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于是,都又不約而同地為他嘆了一聲。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安葬老人的問題。他無兒無女,雖然棺材自己早已備了,壽衣也都請人縫制了,可挖墓、守尸、搭靈棚、行孝禮,這些鄉(xiāng)俗的禮儀七七八八,繁繁瑣瑣,卻是必須有人出面組織才能結果。

說到這兒,就須得補充一些梁彎兒的景況材料。梁彎兒雖是村落,然實質是沒有村長、沒有村民組長的一個自然漫戶散村。解放前后,需要組織一些集體事兒,都是年長輩高、又身體強壯的村人出面張羅,沿襲到現(xiàn)在,上邊一點的政府,也曾經要求村里選出一個人來,稱為村長也好,稱村民組長也罷,可說說也就說說,并無實質上的事情一定要梁彎兒作為一個集體、一個鄉(xiāng)村行政單位參加,因此,雨過天晴說過也就過了。而梁彎兒自身,有了集體事宜,比如,要把哪一段路再往前延伸一點,比如,想把吃水的泉井用石頭壘砌起來,以求安全、潔凈,這些也都是各家主人扎成一堆,商量三句五句。在村里各戶沒有裝上喇叭之前,找一個嗓門大的,分別到幾個梁嶺的崗上,喚幾嗓子也就行了;到各戶檐下有了喇叭后,順勢讓某個年輕人借著飯時,到公用農具房兼喇叭擴音房的一間屋里,推上一個小銅閘刀,按下兩個按鈕,統(tǒng)一向各戶廣播一下也就結了。至于廣播的遍數(shù),不取決于事情是否重要,而取決于去廣播的那個年輕人的興致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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