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彎兒——不是人名,是地名。是個村落。說是村落,實在看高了它。十幾戶人家,荒地撒豆樣點在耙耬山脈的一個深彎處,這一家與那一家,隔溝越壑,不是躲在崖下,就是藏在樹間,倘若你從梁上走過,若不是口渴,或急需點別的啥兒,你一定看不見那兒遺漏著一個村落。前些年月,政府重新繪制行政區(qū)域地理圖,梁彎兒人請了鄉(xiāng)里的繪圖員吃了一頓好飯,繪圖員才在鄉(xiāng)里地圖上給他們點了一個點兒,很慷慨的。
梁彎兒的人家,純粹梁姓,所以稱叫梁彎,還因為村落偏小,所以叫了梁彎兒。“兒”是自謙,也有些自卑,還有渴望得到外界同情的想念。當(dāng)然,同情不同情,那是你的事情,他們無論如何,還是要過自己的日子,日出日落,月缺月圓,其日子,自有自己的節(jié)律和含意。
就說最近,梁彎兒里就又傷殉了一個人呢。一個老人,七十余歲,殉死得似乎有些奇巧、有些唐突,讓你禁不住地脫口去問:真是這樣死的?又禁不住脫口要問:真是這樣殉離人世,倒是天大之喜哩。
你看,人是這樣殉的——春天來時,滿村的樹有了新綠,山野上四面八方都掛了墨團似的蔥翠。梁彎兒的人呀,閑了一冬,到這時就容易借著春勢,脫下棉衣,輕輕快快到山外走動走動,買些東西,也順帶賣些東西。買了就買了,賣了就賣了??稍谝粋€廟會的來日里,村人零零散散,家居相對近的,都端著飯碗攏到一棵老槐樹下,邊吃邊說些到六十里外廟會上看到的見聞。比方說,木材的價格是漲了落了;比方說,城里人到那廟會上甩賣衣服,原來標價一件是一百塊錢,現(xiàn)在只賣十塊或者八塊,還有迢迢遠路的運費,這樣他們怎能就不讓梁彎兒人替他們擔(dān)心賠錢呢;再比方說,大堤邊的戲臺上,唱武生的小伙,在臺上翻著跟頭,帽子突然滾到了臺下,臺下的一個姑娘,撿起那個帽子抽身走了,都以為她是去后臺給戲班送那帽子,可誰知她竟回了自己家去。如此等等,在樹下議長說短,沒有別的啥兒大事,都是雞毛和蒜皮和蔥頭和菜花。這也就是梁彎兒人的所見與所聞。
問:“拿著人家戲帽走了……她是哪個村的?”
答:“不知道哪個村哩?!?
問:“那武生長的好嗎?”
答:“那個俊呢,少見。”
就說:“這就對了嘛,如果那武生又老又丑,她要他帽子干啥?”
本來,在那棵每次集日、廟會后都要有幸成為飯場的老槐樹下,梁彎兒人每次議論的天大之事,也不過是季節(jié)、糧食、物價、菜種和常見的佚聞,沒有啥新鮮的事物,也沒有啥真正有見地的話題??墒牵@一日,這一時,大家話都將欲盡的當(dāng)兒,有個年輕人如突然想起了啥兒一樣,大聲“噢”了一下,從他坐的自己的一只鞋上蹲起來,把吃空的碗擱在腳前一塊石頭上,然后迅速地擦了一把嘴說:
“我忘了一件事兒,你們猜是啥。”
沒有誰猜,可有人把目光扭了過去。
年輕人也沒有打算讓誰去猜,他接著說道:
“我聽到了一個說法,說北京——就是首都,有天安門那兒,要搬到咱洛陽,因為北京那兒風(fēng)水不好,四季都是黃沙天氣;人家還說,首都搬到了洛陽,鄭州——省會當(dāng)然就不能再在鄭州了,就要搬到咱們縣城。這樣呢,洛陽和縣城都被占了,洛陽和咱們縣城就要搬到咱們耙耬山里,就要搬到咱們梁彎兒里?!?
年輕人這樣說時,飯場上的人,十個、十余個的,都把目光硬在他的臉上,而各自哩,各自的臉上都又表示著十二三分的狐疑,人們怎就會相信這種說法?一個家從這道梁子搬去那道梁子,還搬得房主人筋疲力盡,積蓄了多少年的財物都在這一搬中物盡力空,甚或家貧如洗,一蹶不振,可這北京是說搬就能搬的嗎?那是遷都喲。那省會是說搬就能搬的了嗎?那么多高樓、鐵路、公路、商店,雜七雜八,真搬了這些事呀物的,可咋樣處置?梁彎兒的人們當(dāng)然不會相信這種說法。耙耬山脈的人都不會相信這種說法。滿天下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樣的說法。
村人說:“不會搬吧,你聽誰說哩?”
年輕人說:“是真的,兩個城里人在廟會的館子里喝著酒這樣說的?!睘榱俗糇C他的話兒,他又朝人群挪了兩步,蹲著道:“那當(dāng)兒,我買了一碗燴面就在他們旁邊的桌上吃哩,我那燴面碗上還爛出兩個豁口,飯桌面上的木板還裂著指頭那么寬的三條縫哩?!?
又有人問:“人家果真這樣說了?”
年輕人說:“我聽得清清白白?!?
問:“他們酒喝光沒有?人醉了沒有?”
說:“沒有?!?
再問:“真是兩個城里人嗎?”
說:“這哪兒有假。就是他們把過季的衣服拉過來,原來是一百塊一件,因為過季了,便賣成二十塊,后來是十塊,最后就索性八塊錢一件哩?!?
人們是決然不會相信年輕人的這個說法的。誰都知道,他結(jié)婚成家了,還和沒成家前一樣,說話做事,無牢無靠。梁彎兒的人深信不疑年輕人的這個說法的虛假性,實質(zhì)上也等同于日常人們遙傳的那一號馬路消息,猶如一種人進廁所時聽到隔壁的聲音如下雨一樣,慌忙在這邊抬頭望一望天空;還如深秋到了,一早開門滿地是霜,便說天喲,瑞雪兆豐年,明年保準五谷豐登,缸滿囤流,有過不完的好日子呢。梁彎兒——每個人好壞也都經(jīng)過了許多世事,誰會這樣幼稚?有誰會真的相信年輕人傳達的道聽途說?怎么能證明年輕人這么說不是游戲地表達他自己的一種夢幻和想念?為了證明年輕人這番話的虛假,在場的梁彎兒人都停止了吃飯,有的把飯碗舉在半空,有的把碗沿碰在唇上,有的把筷子翹在嘴里,將腮幫兒鼓鼓地擢頂起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