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往后,我蘋姐在第四巷愈加走紅,日子不消說,也過得愈加自在。說到她離開云雀書寓,我對她說,小香的死,對你這一舉動應該說產(chǎn)生了很大的作用。
小香是云雀書寓名噪一時的紅妓,吹拉彈唱各懂幾成,尤其圍棋下得沉穩(wěn)老辣,東京很少能找到她的敵手。因為年長色衰,接客已經(jīng)不行,她想贖身出嫁。城中有位國文教員,年輕時就是小香的???,兩人情投意篤,說好一贖身就完婚過晚年日子。那國文教員三十歲死了妻。這一切都是天撮地合,不想老板決不同意,說不能接客就在書寓掃地、燒飯、洗鍋。小香當初那樣紅火,吃香喝辣穿新,為書寓把青春賣得連一片青色也沒了,枯萎時還不讓去尋找一塊溫暖的黃土,如何受得了。接著又聽說國文教員也開始反悔,一氣之下,就吞了大煙膏,死得非常凄慘。國文教員為了這樁婚事,費了很多周旋,原來是他母親寧死不肯讓小香入門,說妓女即使脫籍也仍然身家不清,后來他給老母跪下商請,母親不僅不肯答應,反怒兒子荒唐不孝,杖逐出門。無奈,他才只好作罷。可不想,到書寓去看小香時,卻見了她那抱恨的瘦臉和不肯閉合的雙眼,國文教員“啊”的一聲抱著尸體痛哭起來,死去活來,以致精神失常,言語顛倒,不能教課,從而也被校方解聘。
后來,他每天都到書寓門口哭哭笑笑,要尋找小香。老板說:“小香在郊外埋著吶,你去那兒找!”
他竟真去。
乘著夜黑,他潛在葬所,用鐵锨把小香的墓給掘開,將頭骨帶回,剔去腐肉,洗滌潔凈,涂上紅漆,日夜在家焚香哭泣吟哦,得句便用細刀刻在骨上??虧M再漆,漆滿再刻,反反復復,喜怒無常。有了得意句子,就哈哈大笑。要苦思冥想也不見一句,就涕涕淚淚,抱住小香的紅色頭骨呼天搶地、長跪不起……
國文教員回原籍后,有他的朋友從舊宅中見了一份遺稿,題為悼小香:
香殘紅褪,衰柳落陽,空憶當年模樣。公子情癡,書生腸熱,愿結(jié)鴛鴦郎,向萱堂說項,請憐孤苦,慈悲收養(yǎng)。怎料及怒持鳩杖,逐出敗家辱門孽障,望黑海茫茫,難達今生宿愿夢想!
不嘆人謀空費,只怪人間充滿魑魅魍魎。一盞芙蓉,兩行熱淚,了卻飄零骯臟。掬一把辛酸,聽荒冢鬼哭聲聲冤枉。憑麗詞招魂,春將不遠,馨香祝拜晨光曉,千年陰暗終塵壤。
詞不脛而傳入了第四巷,各家書寓姑娘都有了波動。有的一看詞聽讀,就雙眼滴淚。這也真是一件傷心的事。
我猜,蘋對小香的死,準定想了很多事。
第四巷為這議論了很長日子。蘋說,我想得多的是小香她枉活一世。她是書寓最不肯花錢的一個人,連幾個制錢一包的瓜子也不舍得買。死后葬時,才知道她的衣服全是書寓的,自己沒一件,可她床頭木箱里,卻全是銅錢,好大一箱,有的都已銹了,少說幾十貫。人遲早一死,有這錢何不吃了、穿了,過個痛快!
蘋也許真是這樣想的。那期間,蘋在東京已有了很大聲名?!斑M京要進第四巷,入巷要聽芙蓉唱”,這話至今東京耆宿都記得。極樂茶園因為蘋,老板又加了十五張客桌,能多坐四十五人,票價又從過去八十個制錢長到了一百個制錢。明明比其他茶園高出三十,然那客桌也次次坐滿。有的外地人為了聽蘋的夾板音,還甘愿站著。
蘋紅極了。
又是一個端午節(jié)。天還沒入炎熱期。城郊小麥也都剛剛黃頭。節(jié)日里,鄉(xiāng)下人都涌進東京趕熱鬧,有田有地的富戶人,自然想聽聽蘋的戲。那一天老板丟下書寓,親自售票,每桌三方坐六人的票賣完,還有很多人站在茶園門外等。
開戲是在下午四時,往日三時半蘋就到茶園房里梳妝,清腔,完了喝茶等著客人入場??蛇@天蘋沒來,三時五十分了,還不見蘋的影子。
小二把茶園門打開,收著門票。因為茶座不分號碼,先進靠前,能看清蘋的容貌。后進坐后,只能豎耳聽著,所以人就如開閘河水一般涌了進去。門框被擠掉了。有人在里邊爭位置,先吵后打,打得雙方都鼻孔流血。老板進去勸架。門口又有一堆人等著買站票。說八十個制錢的站票也要買,就是要聽聽芙蓉姑娘的夾板腔。
老板以八十個制錢為價賣了二十張站票。
茶園里坐前站后,黑黑一片。初夏的陽光又溫熱,又明亮,客人額上都有了小汗珠。三個小二,一人送洗臉毛巾,一人賣瓜子,一人售一個制錢吸三口的水煙,在人群中顛兒來顛兒去,顯得從未有過的忙。
蘋到三點五十五分沒有進茶園。
四點整也沒進茶園。
四點十分,還沒進茶園。
那天,蘋到底就沒有去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