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之后,蘋按照八歲紅先生的指點,有事沒事,都夾著嗓子練假音,果然長進很快,戲同以往唱的相比,有了很多不同。有次桃花聽了,都覺驚奇。
“你怎么上路這樣快?”
“還不定沒人喜愛聽呢?!?
話雖是這樣說,蘋自己已經(jīng)很有把握。八歲紅又來東京在相國寺唱連臺戲這個月,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請教請教。每次去穿的衣服都不一樣,給八歲紅留下很深的印象。八歲紅不光教她唱法,還教她臺步、踢腿、下腰。蘋也都能心領(lǐng)神會。最后八歲紅離開東京時,交待她說:“以后你每天早上四點起床到城墻上喊腔,到日出為止。不要把功夫花在打扮上,戲靠腔不靠裝?!?
“四點?”
“四點。喚幾年你就會喚出名腔來?!?
“……”
蘋沒有向八歲紅回出什么話。四點……喚幾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樣吃苦的人,自然不需向老師保什么證。為了練嗓,深更半夜起床,且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幾年!她想,要這樣還不如學(xué)刺繡。刺繡一針一線一塊布,不需起早,也不需打黑;夏天到了,就坐在四季春后院蔭涼地;冬天來了,四季春的繡房有炭火??赡侨兆铀€覺受不了哩,何況起早練嗓。她唱戲就是為了唱,為了過得愜意些,不是為了要名聲。要名聲就不會當(dāng)藝妓,早就進梨園戲班了!
八歲紅離開后,她雖練腔,卻是高興練,不高興時她是決然不練的。說到早上到城墻上喚嗓子,是一次也沒有去過。衣服嘛,依舊一天一換,總是一樣花枝招展。八歲紅在藝術(shù)上給了蘋畫龍點睛的指點,生活上并不會給她帶來什么開導(dǎo)。她早已有了自己固執(zhí)的、不容改變的生活方式。這方式的形成對蘋來說,既不因家庭的清貧環(huán)境而成,也不因父母的稟性遺傳而成,更不因東京大氣候的影響而成。這似乎是天生的,隨著她的年齡增大就在自然中形成了,很難說定是哪個方面對她產(chǎn)生了根本性的影響。就如一對能說會道的父母,生下一個俊俏伶俐的孩子,長到幾歲時,終于發(fā)現(xiàn)他是啞巴。而他的父母,既非近親,各自祖上又都沒有聾啞人,你說孩子為什么是啞巴?啞巴就是啞巴,不可否認(rèn)。蘋就是蘋,也不可否認(rèn),她就是那么固執(zhí),就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得那么懶散,那么隨意。
春天來了,這是妓業(yè)的旺盛季節(jié),每個姑娘都十分勞累,忙亂無章。老板給她們每人打了一針預(yù)防梅毒病的舶來藥水六零六或九一四,就開始日夜?fàn)I業(yè)。書寓里重又熱鬧起來,住室清潔,門庭華麗,修洗的屏風(fēng)立在屋內(nèi),屏風(fēng)上亦例懸著二十余面玻璃鏡框,上系紅綠彩綢,內(nèi)書各個姑娘的藝名,字跡異常漂亮,加之藝名俗美,人一進屋里,先自就有眼花繚亂、神魂顛倒的感覺。如丁墨菊、喻翠花、張雪艷、趙紅梅、高芍藥、李蘋香、王紅菊、錢桃花、孫艷蕉……客人很多,一會兒走,一會兒來。每個客人來前都在那屏風(fēng)下挑選一會兒,然后照著名字尋到姑娘的接客屋。每個屋前,又都掛著一條雪白的織布。若布條是在簾上垂著,室內(nèi)就是有客,新客不得進去,須站在門口靜等一會兒,待老客做完事情走出后,才能挑簾入內(nèi)。若那布條是在簾子頂上搭著,屋內(nèi)便是無客,把布條放下徑直進去做事是了。
這是一天黃昏,各家書寓門口的燈剛剛點亮,蘋因為白日陪客還未及回家,她見從門外進來一個青年,穿件新色黑大褂,在屏風(fēng)前站了又站,不知要挑選哪一個。有幾個姑娘見他樣子俊俏文靜,就都過來和他搭訕。大膽的一上來就去他身上摸摸拉拉。有個姑娘一下挎住了他的胳膊,不想他竟一轉(zhuǎn)身,把姑娘推倒在門上,頭上磕了個青包。
姑娘哭了。
大家都來圍住他論理。蘋去看熱鬧,嚇了一跳,這青年竟是張姨家的奔舉。
“是……你呀!”
奔舉轉(zhuǎn)過身,瞧見蘋,微怔一下,拉著她就朝書寓門外走,到書寓外的槐樹影里站住了。
“蘋妹,我找你半晌啦?!?
她看著他,眼睛很亮。
“有事?”
“有事。那上邊真的、沒你的名?”
“真的沒?!?
“這就好……我給你找了一個事?!?
“啥事?”
奔舉這當(dāng)兒一臉興奮。
“我不讀書了。大教堂那個洋人在教堂街辦了一所學(xué)校,我舅信教,常去禮拜,就認(rèn)識了他。舅介紹我去那兒教書了。那洋人還讓我替他找個女先生。我推薦了你,讓你明兒去見見他?!?
蘋怔住,想了一會兒,淺淺一笑。
“我咋能行。”
奔舉充滿信心。
“洋人可不像東京人,開明得很,你去準(zhǔn)行?!?
蘋不笑了,臉上絲毫笑意也沒留下。
“算了,我不去?!?
奔舉一驚。
“洋人給的錢多,大小開支都能顧上的。”
“學(xué)校里總不會叫我天天唱?!?
“蘋妹……你不能唱一輩子!”
“咋不能?想能就能。”
“可這是啥地方?”
“管它啥地方。能吃好、穿好、唱好就行。”
“蘋妹……”
“我還沒吃夜飯哩?!?
“我找了你半天……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真的,沒啥想。我就愛過這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