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妓芙蓉(14)

閻連科文集:藝妓芙蓉 作者:閻連科


十七

“你真名叫啥?”

出門時,那奇怪的先生冷不丁兒問。這使蘋很懷疑,就不信任地看著他。

“叫蘋呀?!?

“我叫李清海,藝名八歲紅。剛才我覺得你的唱腔別扭,揣摸揣摸,又覺得你這種唱法說不定會自成一家,要信得過我,明天早飯后鐵塔下面見我?!?

在稻香居外面,停了兩輛馬車,那八歲紅一說完,就登車東去了。

蘋很驚異,原來這就是八歲紅。小的時候,東京人只要一聽說八歲紅的戲進(jìn)城了,相國寺劇場就要座無虛席。記得也跟著父親去看過八歲紅的戲,那時不知自己幾歲,只記得一個人唱老包,人未出臺,就在臺后先大喚一聲,聲音大得似乎劇場頂上的塵灰紛紛下落,不等那一聲喚盡,臺下就“嗷、嗷”亂叫,掌聲四起。父親說,這人就是八歲紅。蘋覺得奇怪,這人怎么才八歲,父親說他從五歲學(xué)戲,八歲在一次廟會上,幾家梨園合著成了一個娃娃班,他當(dāng)老包,一下唱紅了,藝名就叫八歲紅。八歲紅在東京戲迷的耳朵里,一聽名字就如雷貫耳。可惜他每年只在過年、端午幾個大節(jié)才進(jìn)京城來,平日都帶著班子在外地。真沒想到,這天就莫名其妙地碰見了。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

第二天,有人點(diǎn)名讓蘋去出堂差,蘋沒去。一起床,就認(rèn)真梳洗了一遍,上街買了油條,喝了豆?jié){,遞步兒朝著鐵塔走。

我大娘說:“去的這么早?”

蘋說:“這幾天四季春里活多?!?

我大娘的偏癱越來越重,幾乎很少走出過油條胡同,這給蘋的來去很大自由。

鐵塔位于東京北郊,在翰林畫院后邊,解放后成了鐵塔公園,民國時那是一片荒涼野地。那塔最初為木質(zhì)建筑,高一百二十米,是北宋建筑家喻皓為開寶寺供奉佛骨設(shè)計(jì)建造的。原預(yù)計(jì)它七百年不倒,結(jié)果雷殛起火,僅在地上立了半個世紀(jì)。到皇 元年,又仿照木塔樣式建了鐵塔。說是鐵塔,其實(shí)并非鐵鑄,不過由于外壁的褐色琉璃磚像鐵罷了,且又非常堅(jiān)固,故稱鐵塔。鐵塔八角十三層,高五十五點(diǎn)八八一米。塔身莊重,粗壯勻稱,身上有五十余種花紋圖案:云彩、波濤、飛天、伎樂、龍、獅、麒麟,還有各種花卉,精致美妙,其形象逼真生動,釉彩十分晶瑩。但因地勢偏僻,那兒十分清靜。蘋到那里時,八歲紅已經(jīng)先到。他是坐人力車來的,站在塔下,正仰望著塔頂,尋覓著什么。

“李老師……”

八歲紅轉(zhuǎn)過身,說了“來啦”二字,就又顧自轉(zhuǎn)回頭去,研究著鐵塔棚上的飛檐、挑角、掛鈴。微風(fēng)一吹,一百零四個鈴鐸,隨風(fēng)擺動,叮當(dāng)作響,像山溪從耳邊滾過。他看著動著,慢慢繞鐵塔走了一遭,轉(zhuǎn)回來站在蘋面前。

“蘋,你怎么就進(jìn)了第四巷?”

蘋抬起頭。

“是瞞著家里的……我想唱?!?

“想唱可以進(jìn)梨園,也不能進(jìn)書寓呀?!?

“我有老娘,癱子,不能隨梨園跑。再說……東京熱鬧,我賣藝不賣身,就可以吃好穿好了。”

八歲紅嘆了一口氣,默了一會兒,坐在塔下的草地上。其時,朝陽地的野草都已復(fù)活,地上一片柔軟的嫩綠,太陽一照,顯得草葉薄而透亮。四處無人,塔下很靜。八歲紅讓蘋坐在地上,問了她學(xué)戲的情況,讓她唱了《大祭樁》上的兩段,又唱了《秦香蓮》的幾段,他聽著揣摸著,最后問蘋會不會唱《法門寺》上劉媒婆的戲,蘋說不會唱,他就說蘋的唱腔完全生于自然,而不得于演練。說蘋既非本腔本色,也非假腔假色,是一種天生的合音,是東京任何一個劇場都沒有過的嗓子。但遺憾的是沒有認(rèn)真經(jīng)過別人指點(diǎn),沒有專門練過本嗓,也沒有專門練過假嗓。說蘋以后要多練假嗓,少練真嗓,因?yàn)樘O的合嗓真嗓多于假嗓。接著他用假嗓唱了一段《燕王掃北》,又用真嗓唱了一遍,最后用合嗓唱。說他的合嗓不是天成,有很多缺陷。而在蘋聽來,他的合嗓已經(jīng)十分圓熟,天衣無縫。就這樣,八歲紅像教他徒弟那樣,整整給說了半天戲。

先前,蘋是野唱,靠天分在茶園得成的。聽了八歲紅的指點(diǎn),一下子心里增加了幾分清亮。

走時,蘋跪下給八歲紅磕了一個頭,情深地叫了一聲“李老師”。

八歲紅沒想到蘋會磕頭叫老師,一怔,忙把蘋扶起來,說畫院王先生寫了個劇本,想讓他們梨園演,待下個月來東京排練此劇時,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月初一到相國寺劇場找他談。

蘋又向八歲紅磕了一個頭,說了謝話,一道坐上馬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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