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我想給你起個藝名?!?
“我又不是妓女?!?
“可茶園清唱沒有藝名怎成呀!”
我蘋姐不吭聲。
“就叫芙蓉吧。書寓里有水仙、桃花、牡丹、菊花,你們并稱為五朵名花。你始終不肯接客,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叫芙蓉是很合適的?!?
蘋姐默認了。
這就使得老板把她更向前推了一步。
我說:“蘋姐,你是老板把你引向邪路的。”
她問我:“我走什么邪路了?”
我說:“你不該有藝名。”
她說:“我愿意這樣。我走過的路都是我看好才走的,老板那樣無非是把我要走的路上的坑凹用土填平些。”
我無言以對。
到了正夏時,東京的天氣熱得有錢人都往鄉(xiāng)郊跑。茶園的清唱也由此在時間上朝后推,看客搖著扇子也要聽到夜幕徹底垂下來。這樣,蘋姐就不得不回家更晚了。有次,母親等不及,找到“四季春”,張姨對她說,蘋已經從很早開始,下午天熱便不到鋪里繡了。這對兩個老人形成了一個謎:蘋姐每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呢?
回到家,蘋姐把早想好的瞎話說出來。
“我不在‘四季春’,可我在相國寺里賣自己私織的小繡品,每天下午不去賣幾件,我們的日子能過去?我們家每天都吃細面饃,錢從哪兒來的呀!”
我大娘信了,但總還要說些話。
“張姨說你的繡藝沒有大長進?!?
“張姨學了一輩子,我總不能幾天就把她的絕針都學會。再說……絕針她也不一定都舍得教我哩?!?
這樣應付了母親,似乎風波平息了。然而,“四季春”那里終于暴露了。
一天,蘋姐去鋪里早,本想早點干完繡活,同書寓的姑娘們一道到龍亭前的湖里劃劃船,涼快涼快,可一進鋪里,張姨就青著一副臉,把她叫到柜臺前。
“你坐下?!?
“姨,有事?”
“你說你每天下午都到哪去了!”
她本想把去第四巷的事敷衍過去,可想了想,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且刺繡不是她心愛的活兒,遮蓋也沒多大意思,就直說了。
“去極樂茶園了。”
“干啥?”
“唱?!?
“老板一次給你多少錢?”
“比這兒多,每場都有一貫錢?!?
這話才真正傷了張姨的心。
“啊,你是嫌我給你的錢少呀!可我這是四季春繡鋪,不是妓院。沒想到你年輕輕的就貪錢、貪吃、貪穿……真沒想到你這么聰明會甘愿當藝妓。實說吧,從今后你要還當藝妓,就別踏我四季春的門,要還想學繡就別往第四巷邁一步!”
“張姨,我誤了你的繡活?”
“你誤了我鋪里的門名。”
“我一輩子就愛唱祥符調……”
“那你就不要再在鋪里啦?!?
我蘋姐這時候并不怎么尷尬,也并不怎么猶豫,好似一切她都有預測,她從柜臺前站起來,向張姨深深鞠了一躬,簡單收拾了東西,毅然走出了四季春。
張姨見她真的走了,心里反而很失落。讓她走不是張姨的本意,她只是想讓蘋姐回過頭來,改邪歸正,沒想到小小女子,有那么剛直的脾氣。張姨后悔地望著蘋姐的后影,直到蘋姐拐過鐵佛寺下的商場消失掉,她也沒看見蘋姐回頭看她一眼。
就這樣,蘋姐在她謀生的第一個場所堅決地劃下一個句號,集中力量去做別的人生作業(yè)了。她走到馬道街心時,聽見身后有急跑的腳步聲,以為是有人追自己,回頭一看,果然。
是張姨的兒子奔舉。
“蘋妹……”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稱呼她,一時竟說不出話兒來。
奔舉說:“不是我給媽說你去第四巷的事……是你們老板給她說的。老板其實是想讓你死心進到書寓里。”
蘋姐說:“我知道?!?
“我去給媽求求情,她其實不想讓你走?!彼翱苛藥撞?,離她很近,“回去吧……”
蘋姐后退一步,很固執(zhí)地說:“我不回?!?
“那你以后……”
“天天去茶園。那里能吃好、穿好,還能隨便唱。”
“蘋妹!”奔舉動情了,“你不能毀了自己呀?!?
我蘋姐淡淡地笑笑,像嘲弄奔舉:“我怎么能毀了自己呢,又不是三歲小孩?!?
奔舉無話可說,迷惘地盯著蘋。過一陣,蘋就笑著轉身走了,把奔舉一人留在馬道街熙攘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