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傍晚走回油條胡同時,她都是憂心忡忡,只有到那兩間小屋里吃上可口飯菜時,心情才會開朗。如若飯菜難下肚,那心情就更壞,壞得沒法形容。
有回,在云雀老板安排下,她又替桃花在茶園唱了一場,效果依然很好,且嗓子也比上次順和,因為心中有點底,不再緊張了。走出茶園時,老板又要遞她五貫銅錢。
“太多了?!?
“接著吧,買件衣服?!?
“我該得多少?”
“要連往日學(xué)戲的一點兒學(xué)徒費加上……也會有幾貫?!?
“那你給夠我的。”
從老板那里接了三貫半制錢,她到馬道街“慶德衣店”買了件旗袍,料面是三等綢子,看去很光閃,做工也精細(xì),但這種劣等布料一經(jīng)水洗馬上就會失去光彩。她知道這布的底細(xì),但還是買了,綠色底,起著淡白的花,東京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是穿的這類款式,這類顏色。第四巷有很多姑娘也穿這旗袍。她想:自己去清唱不能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穿!唱得好,旗袍也好,她心里才暢快。路途間拐到老字號“馬豫興燒雞店”又買了一只雞。
月亮比往日升上來得早,盡管只有一牙,我蘋姐到家時,院落已有幾分朦朧。小屋在月光里,鄉(xiāng)間土地廟樣坐落著。屋里有昏黃的煤油燈光。
“媽──”
“四季春怎的收工這么晚?”
“活趕著,一只站鶴繡完才回來?!?
我大娘哆嗦著把飯端到一方小桌上,是粗面窩窩和玉米生湯,白蘿卜絲生菜盛在碟子里,碎鹽拌了,鹽粒還在蘿卜絲上閃著亮。這飯食在這小院里,我伯活著是如此,死后還是如此,除非逢年過節(jié),幾乎日日這樣。
我蘋姐找來一個碗,盛著燒雞放在桌中心。
我大娘驚了,怔著。
“哪里的?”
“馬姓的老店?!?
“我問你從哪兒弄來的?!?
“買的?!?
我大娘把手里的筷子往湯碗里戳一下,氣了。
“過年?”
“不過?!?
“是節(jié)?”
“不是?!?
“不年不節(jié)你瘋了!”
“不年不節(jié)就不能吃個燒雞啊,我們總不能吃一輩子粗面饃?!?
“你去東京全城看一看,看哪個下戶人家不年不節(jié)吃燒雞。這是過日子,不是過年。你還小,才十七就敢拿錢上街買雞吃,要大了有錢你敢買天鵝……你爹是讀書人,雖窮也是秀才;我不識文斷字,但東京流行的繡活沒有我不會的;輪到了你,你卻不把心思動在出息上,敢厚著臉皮去買燒雞……”
話沒說完,我蘋姐就走了,離開飯桌,毅然沒有回頭看一眼。入夜,她獨自睜了一夜眼,不知道漫長夜里她心猿意馬到底想了啥。但她肯定想了很多事,因為那些說不清的事激勵著她,使她到天亮還沒有睡意。那一夜,說不清在她腦袋里產(chǎn)生了啥念頭,鼓舞著她干了一件油條胡同前所未有的事。
十
倥傯人生,一轉(zhuǎn)眼又屆生日,過了端午節(jié),我蘋姐就是芳齡十八。這是一個神奇而又令人著迷的年齡。回憶起來,蘋姐覺得上一歲過得非常雜亂。到四季春刺繡,和張姨家兒子奔舉閑聊,偷偷到茶園賣唱,似乎無論什么在自己都沒有多大長進。本性愛戲,也有不少人愛聽她的戲,可終于沒有紅到像桃花那樣的程度。和奔舉的閑聊也只是一般談?wù)?,她不希望有深的進展。結(jié)果真的沒有進展。奔舉對她看來有話可說,但一提起第四巷的姑娘們,他便默不作聲。她希望這樣,真這樣了她又很失望。家里的生活,由于并沒掙到多少錢,略有改善,但無十足長進,母親又有病,還總對她的穿戴指三道四,這就不斷引出一些不快??傊O姐意識到她的生活很亂,日子過得十分匆忙。到了十八的年齡,一切都成熟了。
有天,云雀書寓的老板向蘋提出一項要求,說請她每三天到茶園唱一場,每場給她一貫制錢。蘋想了想,問了些有名藝妓這方面的價格,都說這數(shù)目是妓院中的鰲頭、王八、老鴇、鴇兒能給的最寬宏的數(shù)目了。這樣,蘋就一口應(yīng)承下來。
云雀老板在第四巷盡頭買了一塊地皮,自辦了一個茶園,叫“極樂茶園”,每周定時在茶園讓妓女唱京劇、京梆、大鼓、墜子。蘋姐就是包了這個茶園的梆子戲。她雖然還不是妓女,藝妓也不名副其實,但人們實質(zhì)上從名譽角度已把她當(dāng)成藝妓了──這也正是老板的用心。作為蘋姐,我明白她看透了這一點。不過,畢竟那一千個制錢是很高的價格,且她也并不厭煩唱戲這職業(yè)。不僅這樣,她對唱戲這門藝術(shù)內(nèi)心里已達(dá)到迷醉癲狂的份上。她一直認(rèn)為,戲唱好了,錢就有了,生活中的吃呀、穿呀自然都會變化。
因此,我蘋姐背著家里和“四季春”到第四巷去的時候多了。她對街上賣保險套和治花柳病的廣告不再驚奇,她已能在傍晚時分和接客姑娘們滿不在乎地談笑,特殊情況回家晚時,也有膽量在深夜從第四巷各家妓院門口走過去。對第四巷那花色的空氣,灰色的人生似乎也都習(xí)以為常──這一切,正是云雀老板盼望的。
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書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