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拍手了……”
秀才立馬紅了臉。我從他手里接過筆,遞給一個(gè)私塾先生道:“你來?!?
先生握上筆,沉吟良久寫下一聯(lián):
扶弱抗強(qiáng),壓倒捕頭漢;
憐貧恤苦,積德一輩子。
我想拍一下先生的肩膀,說你和秀才是一道貨兒,都是奉承的好手,又一想,也許我死了,他們真會這樣寫,就把抬起的手重又收回來,看了看二人寫的挽聯(lián),想了一陣,接筆改寫為:
自封窯子下九流,
獨(dú)霸杠局大半生。
幾位秀才看了,先是沉默一陣,誰也不說話,都盯著我的臉,見我依然是一副戲相,就挑剔起字眼來。
一個(gè)說:“‘窯子’欠雅,入不得詩聯(lián)的?!?
又一個(gè)說:“‘獨(dú)霸’刺耳了……”
還有一個(gè)說:“‘下九流’和‘大半生’都貶了魯掌柜?!?
秀才到底還是秀才,都能從聯(lián)中找出病來,兩句短聯(lián),你停他接地議論了半晌。末了,問我大家談的對不對,我就仰起脖子大笑了一聲。那一聲也如吹鼓手們吹到最后的收樂調(diào),好大一會兒還沒把要笑的氣用盡,直笑得秀才們莫名其妙,每個(gè)人都以為自己說漏了嘴,談聯(lián)時(shí)說了行外的話。待他們都回想到自己的話不在行外又驚疑地看我時(shí),我草草在挽聯(lián)下寫了一首打油詩:
有何刺耳雅不雅,
最怕當(dāng)面假奉承,
等到入棺來罵我,
聲音再大聽不成。
秀才們看了打油詩,齊說:“魯掌柜,你可真想得開?!?
我笑笑:“是老鱉別怕喊王八,做娼婦就別立貞節(jié)碑,不要臉就能過上好日子。”
說笑一陣,大家都散了。
此事是在我將死的前半月。后半月,我很忙亂,急匆匆干了很多事?!躲炅含嵱洝分杏浭隽耍瑢懙眠€算有眉有目,依文講來,供看客了解。
嗣即將所置房產(chǎn),僅留住宅一處,余悉變賣。所得房價(jià),購小米數(shù)百石,查詢城郊貧苦人家,或三斗,或五斗,夜晚暗送之,向不示姓名,即問之亦不答。有知之者,表示感謝,魯故作不知,大罵:“除非龜孫才干這傻事!”慈善之名,更不脛而走。又遍招全市結(jié)婚娶親的花轎鋪經(jīng)理曰:“紅白事,本為一體,不應(yīng)分兩家。我獨(dú)干杠局已幾十年,罵過我龜孫沒有?”眾皆否認(rèn)。魯大笑曰:“不是真心話!”謔笑之后又曰:“龜孫,不能叫我獨(dú)當(dāng),你們也該分擔(dān)一份……”即將“明記杠局”招牌銷毀,添設(shè)花轎,同時(shí)全市花轎鋪都兼做殯埋生意。從此,紅白合為一家了。旋又招集所識的光腚猴(乞丐)、要飯花子頭。笑曰:“我快休矣!我死后,難道汴梁城還有一個(gè)像我這樣的龜孫嗎?”隨按每人情況資助若干,作小本經(jīng)營,如未婚娶,速代尋對象,使人成家。結(jié)婚夜晚,例必前往鬧房。臨別,迫使新婦罵聲龜孫,方大笑離去。
我死的那一夜很冷,沒有月光,風(fēng)呼嘯著,在窗外響得很厲害。急急落下的白冰粒,刷刷地被風(fēng)摔在地上、房上、樹枝上,很快就結(jié)成薄冰,緊貼著東京城表面。躺在床上,我覺得有些冷,身子在被窩里抖。我叫妻送來一床新棉被,對她說:“我覺得我好像要走了。”
她盯著我:“你怕?”
我笑她一下:“要怕我就留下了。”
然后,我對妻說,我死后不要開吊,不要收禮,不要待客,不要念經(jīng),不要上供,不要用龍鳳大杠抬棺,把我赤條條利索索一埋就行了。
妻有些不解。
“你是臨死要對銀兩摳一回?”
把她拿來的被子蓋在身上。
“活人辦的事全是假的,”我說,“我真真假假埋了一輩子死人,不能死了,也讓活人真真假假把我埋在地下。”
“沒有啥說沒?”
“你去睡吧。”
她走了,我起身寫了一張條子壓在桌上,往被窩一鉆,一會兒就睡了過去。床上變得好暖和,被窩里如有一團(tuán)兒火。睡前我想了想自己沒父沒母后,從私塾學(xué)堂出來要飯,到東京安營前那二十多年討飯日子,就笑著睡去了。
再也沒有醒過來。
那笑掛在臉上,到入墳蓋棺前都沒有收起來。
我活得痛快,死得也痛快。
死后,妻到我身邊,見了桌上壓的條子,就讓一位先生抄在兩條白布上,高高懸在了門口。
那條子上,是我自寫的挽聯(lián):
膝下無兒,講交情,來當(dāng)半天孝子;
棺中有耳,是朋友,再罵幾句龜孫。
我是在宅院堂中停尸三天被送到那邊的。舊時(shí)局里的抬手們,按我對妻的臨終后話,沒有用龍鳳大杠抬棺,而是分兩班用四十個(gè)人肩扛著六寸厚的柏木棺材,把我送走了?;钪鴿M意,死后我也依然滿意。葬時(shí)的盛景,是我在世間沒有想過的,也難以想得到。路祭的人,黑一片,白一片,山山海海,多極了。東京地方志中,對此作了記載:
(魯耀)出殯之日,路祭者數(shù)百起,全市各行各業(yè),幾為停市。四鄉(xiāng)農(nóng)民男女自備孝服參加送殯者萬余人,途為之塞。自晨八時(shí)至晚七時(shí),仍未出宋門。身后哀榮,多嘆為罕見。
有次,我從那邊過來閑看,見我的墓碑上,所鐫短文是:
魯公諱耀,字明遠(yuǎn),祥符縣人。好交游,急人難,善詼諧,有術(shù)智,為人之所不敢為,道人之所不敢道,忤漫不羈,口齒生花,豈曼倩之再現(xiàn),文長之復(fù)生歟???第無意上進(jìn),甘于淡泊,布衣終身,如渾金璞玉,未成大器,惜哉!然快人快事,生死灑脫,亦足不朽矣。
我笑了笑。
這就是我魯公活過的一輩子,好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