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活(12)

閻連科文集:藝妓芙蓉 作者:閻連科


這時候,你倒上一杯酒,慢慢放在棺材上。

“捕頭,你何必跟我過不去,人行一路,各有各的活法,我魯杠頭在東京并沒礙你啥事兒呀?!睕]想到你一生灑脫,也會說這話。

“現(xiàn)在東京人都說你是漢子,沒有人知道我這捕頭啦!”捕頭說這話時,有一雙紅紅的殺眼。

“我魯杠頭大腿也沒有你的胳膊粗。你要肯免了此事,我愿給你幾百銀兩……”

捕頭笑了笑,拔出匕首飛扎在棺材上。

“銀兩我不缺,有種,你可自戕之,沒種,跪下給我捕頭磕個頭。”

閉了一會兒嘴,你說:“何必呢……”

捕頭死眼盯著你,道:“人求自在。我捕頭活著,就容不得東京有人比我活得更自在!”

那一會兒,你好像認(rèn)真想了想。

“也是。不過……沒別的法兒?”

捕頭把眼珠滾到匕首上。

“兩條路,撿吧!”

你毅然端起酒,一飲而下,又滿滿倒上一杯遞過去:“請捕頭飲下,讓我生前結(jié)個好漢!”

捕頭冷笑一聲,接酒喝了,可不等酒干,他就如倒屋的房梁一樣,橫在了草地上,兩眼呆癡,口吐白沫,慢慢不動了。

“來呀!”

大叫一聲,你把酒和燒雞從棺材上掃了下去。話音落下,從林地?fù)涑鰜硎畮讉€杠手漢子,抬豬樣把捕頭抬起扔進了棺材。

接下,你派人先到捕頭家里索還棺錢,再派人到捕頭的親戚、朋友、熟人家里報喪,又派人到官府上報驗尸。一時間,草地上熱鬧起來,遍是燈籠。等官府來人到了,打開棺材,就聞到熏人的酒氣,搖了半天,捕頭才睜開眼睛,說了句“娘的,杠頭……”就被家人抬走,一路上熟人責(zé)怪,官吏嘲諷,鄰里恥笑,回去就氣郁而大病……

后來,捕頭死了。人都說他是死在暴病上,其實他是死在你那酒杯的機關(guān)上,死在那機關(guān)下的烈藥上。他死了,是你局里抬的杠,很隆重,很盛勢,用的自然是一級龍杠鳳布。而且你不收捕頭家杠錢,還親去捕頭家吊唁,送吊禮十兩白銀。你的吊禮是捕頭家最大的一宗,局外人都以為你和捕頭是摯親好友,沒人知道捕頭是死在你手里……

“陳先生是咋樣知道這些的?”

不答,陳先生笑了笑。

“不能說是我杠頭害了捕頭?!?

“是你活得自在害了他?!?

我不再說什么,也笑笑,就離開了陳先生。

那只酒杯機關(guān)下的一點烈藥是不會死人的,但我萬也難以想到,捕頭的氣性那么大,氣量那么小。這號人,是自己在路上走著,那么寬的大馬道,也容不得別人走到他的前邊去。他容不得別人比他活得好。吊唁時我去看了捕頭,只一個月的光景,他的大肚塌下了,躺在床上顯得那么扁。那兩個捏碎過青磚的拳頭,無力地擱在板墊上,曲彎的手指,似乎很想有力地握在一起,捏成一個東京最為駭人的拳頭,卻終于無力地分開了,像椿樹枝一樣岔開來。仿佛這一點是他最大的悔恨。使五官也和他手指一樣,渙散地分開來攤在那張毫無光彩的臉上。

兩只眼睛微微睜在兩個深坑里,像要努力最后看一眼什么,卻終于不能滿足,只好就那么癡癡地睜著,多少人都用手在那眼上抹了一下又一下,他就是不肯閉。

我去了,慢慢掀開了捕頭臉上的白洋布。

他看著我。我一直以為他那時真是瞇著眼睛看著我,就和別人一樣,用手在捕頭眼上從上到下抹了一把。

“捕頭”,我說:“合上吧,你這一生也夠威武啦?!?

我手起來,他的眼睛重又睜開,陰冷的眼皮,薄冰樣從我的手指下滑過去。有一絲涼意,從我的手指滲進了我心里,使我的心微微隨著抖了一下。我又定心看了一眼,仿佛捕頭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仿佛那灰蒙蒙的眼珠認(rèn)出了我。那時候,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知道捕頭心里想的是啥,又把手放在捕頭的眼皮上捂了好一會兒,然后說:

“寬心走吧捕頭,我快六十三啦,在東京橫不了幾天了,隨后就去找你?!?

我抬起手。

果真,捕頭的眼睛合上了。

所有看見的人,都驚得呆著不動。

我也驚。

盡管我知道,人死后不肯合眼。只要拿手在那眼皮上放一會兒,把那冷下的眼皮再暖熱,往下一抹一按,就會合上的,可我還是很驚異。因為捕頭到底已死過兩天了,暖不熱了。因為我說了“我快六十三啦,在東京橫不了幾天了,隨后就去找你”的話。我想我不說這話捕頭是不會閉眼的。他是聽了我的話才寬心走了的。

六十三了。

不小了。

也許真是該走了。

人不能總活在這世上。

從捕頭家回來,很有一段時間,我感到身上不再像先前那么有氣力。

一天,妻在燒飯。

我說:“杠頭老了。”

她沒有看我。

“是老了,夜里也不如早先有勁了?!?

“也許該死了……”

她依舊不看我。

“像你這樣橫著活了一輩子,是該死了?!?

猛一震。我盯著不看我的妻,想:真是該死了,橫著活到了頂上的人,不死別人就沒法活,別人要活你就不能活。都活著你就得從頂上退下來。退下來是不行的!

該死了,就要死個痛快?;畹猛纯?,也要死得痛快。死得不痛快,就不叫一輩子。

生辰那天,我沒有破費,只用幾兩銀子,弄來幾樣菜,兩瓶酒,還有瓜子小吃啥兒的,在宅院擺了一張桌子,幾張凳子,到書院邀來幾個秀才。大家圍著吃聊。在暖冬的日光里,懶散地分開坐著,說了不少話。最后,我朝身邊一個老秀才頭上拍一下,說:“你我都這般年紀(jì),難活幾天啦。人死了以后,再送挽聯(lián),不知讓哪龜孫看,你先給我來上一副,讓我杠頭先睹為快?!?

隨即,讓小二拿來筆墨紙硯,搬來一張條桌。老秀才略微一想,就提筆寫了兩句:

急公好義,譽滿汴地;

息事寧人,名馳中州。

看了,我在老秀才屁股上擰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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