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藝妓芙蓉(1)

閻連科文集:藝妓芙蓉 作者:閻連科


《東京九流人物記》之二

蘋成為藝妓,很難說是從哪個年月正式開始的。從分析看,她不厭這個職業(yè)。她感到這職業(yè)中有樂趣可以吸引她。

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一日,是東京廣大妓女畢生難忘的日子──封閉妓院從凌晨四時開始,到七時結(jié)束,僅用了三個小時。行動是由共產(chǎn)黨部署的,事先召開了有民政、公安、文教、衛(wèi)生、婦聯(lián)、救濟(jì)院等部門參加的會議,成立了東京封閉妓院委員會。共產(chǎn)黨是把這次行動作為一個戰(zhàn)役打的。事隔幾十年,東京很多人都還記得當(dāng)時情景之盛。特別都還記得第四巷的藝妓蘋,多半老人都能說出她一二生活瑣事,似乎其音容笑貌也歷歷在目。

一個藝妓能讓后人記得,這不是易事,加之她又不是絕代佳人。

東京是七朝古都。中國的文化圣地之一。早在北宋時期,公元九六○─—公元一一二六年間,妓業(yè)就已達(dá)到枝蔓叢生的境地。宋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曾多處提及,說有的街道,除少數(shù)店鋪外,余皆妓館。而外,“諸酒店必有廳院,廊廡掩映,排列小閣子,吊窗花燈,各垂簾幕,命妓歌笑,各得穩(wěn)便”。由此可見,東京妓業(yè)是何等昌盛。宋徽宗趙佶鉆地道約見名妓李師師的千古丑聞就在這里。到了明代,不但客寓、旅館亦有妓女,連專住妓女的娼客店也相繼生世。清末以至民國,妓業(yè)就更為發(fā)達(dá)。據(jù)民國十四年間,一位在東京警察南區(qū)分署繕寫統(tǒng)計(jì)文件的錄事回憶,當(dāng)時,第四巷領(lǐng)過政府油印蓋章的特許證的一等窯妓有三百余人;會館胡同的二等窯妓四百余人;臥龍宮的三等窯妓三百人。四等窯妓在外馬號街高高山附近,五等窯妓多在禹王臺一帶,政府不發(fā)給她們特許證,則更多。還有暗娼。這么多人從事這行當(dāng),又有那么悠久的歷史,為何蘋沒有像李師師那樣幸會過皇上,偏讓后人如記李師師一樣記住了,我想她身上也是有著光輝的,不然,何以能照亮后人的記憶呢。

蘋是我姐。

我尊敬蘋姐。我一直都想知道蘋姐身上的光輝是什么,光輝的源泉在哪里,竟會隔朝不衰,隔代不滅。這是值得探尋的,我想。

民國元年,蘋姐十五歲,已經(jīng)能做很多大人的事情。父親病了,咳,請中醫(yī)號過脈,寫下處方,讓她拿上搜尋出的五百制錢到寺后街同仁藥堂去抓藥。她去了,穿街走巷,到了同仁藥堂,錢不夠,還差十幾個,只好就怏怏地回來。到山貨店街的一個胡同口,她聽到一個茶園的歌唱極嘹亮,像清風(fēng)從她耳下飄過,仿佛將她的頭發(fā)都撩起了好幾撮,就淡下步子,遲疑一陣,拐了進(jìn)去。

這茶園每日下午,都有第四巷歌妓前來清唱。近日,有位從蘇州來的角色,學(xué)唱了半年河南梆子,一下便唱紅了。她藝名桃花,嗓子格外甜潤,吐字也清晰,吸引了很多商賈達(dá)貴。其實(shí)說,這嗓子并不十分適合唱梆子,只是東京人聽北方嗓子慣然了,有了厭意,猛一聽南方嗓子,又是唱北方名戲名段,就像燥熱天氣里突然吹進(jìn)了一股細(xì)風(fēng),叫人覺得爽快。也許東京還會有人記得桃花,她的容貌與北方姑娘不同,顯得清瘦白嫩,討人歡喜。舊時茶園有個慣例,開戲時售票入場,票賣完了主家也就不再計(jì)較,尤其戲到一半,賣票的小二也去聽?wèi)蛄?,園門時常虛掩著,一推就可進(jìn)去。我蘋姐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候走進(jìn)茶園的。也許她這一進(jìn)是個關(guān)鍵,對她的生涯起了歷史性作用。她站在茶園方桌最后的草壇上,腳下松松軟軟,手里捏著處方,提著一個青布小袋,里邊是那五百制錢。

桃花在臺上唱著最后一段戲,戲詞是《桃花扇》里的,她搖著腰肢,抖著裙子,唱腔在戲園上空彌漫,人們都聽得呆怔了。可蘋姐并沒認(rèn)真聽她到底唱了什么,她只感到耳邊有兩股透清的溪水在汩汩潺響,水花撞在耳膜里,癢極了??匆姷囊膊皇菓虻淖鞣?,而是桃花那一身綢緞,在飄飄地?fù)u擺。

戲完時,桃花又送了兩段清唱,人們才戀戀走去。她從臺上下來,到茶園屋里洗了臉,按成從經(jīng)理手里接過報酬,出來時手里的一個綢袋就顯出沉甸甸的模樣。臉呢,依舊是一副倦怠神情。

桃花從我蘋姐面前過去時,沒有看蘋姐。

蘋姐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桂花香,便跟在她的身后聞。出了茶園大門,夕照在山貨店街零零碎碎鋪開著,國槐的橢圓葉子微微晃動。街上的商人有人指指桃花,朝她笑笑。桃花也朝那人笑笑。相互點(diǎn)了頭,那人就朝著桃花走過來。

可是,桃花卻轉(zhuǎn)過了身子。

我蘋姐一下就亮在了她眼下。

“你叫啥?”

“蘋?!?

“我看你站在茶園后邊拾聽?wèi)蛭舶??!?

“我想跟著你學(xué)唱?!?

桃花怔了怔。

“你知道我是干啥的?”

“……?”

“第四巷的……知道了吧?!?

“不知道。”

“是妓女!”

“妓女有啥不好,穿得好,吃得好,想唱啥唱啥?!?

桃花對我蘋姐笑了笑,從綢袋里撮出一把制錢遞給蘋姐就走了。我蘋姐望著她走在山貨店街上,直到她化在那片夕照里。

在東京北區(qū)的油條胡同中間,有個二分七厘地的小院,大門用青磚砌了圓頂,那就是我蘋姐家。

油條胡同住著幾家窮屠戶,天天殺豬,街上流的洗豬肉水都是很油很油的,所以人們就以街容稱之為油條胡同。蘋姐家住了兩間房,是低矮的老瓦屋。山墻頭上,一端是棚起的廚房,一端是后院──如今東京人都說是茅廁所。房前有一道塌豁的院墻,院墻下放了柴禾和煤餅。煤是蘋姐她娘去鐵路上和一家工廠撿來的。蘋姐有時也跟著母親干些這樣的營生。簡單的房舍布局構(gòu)成了小民世界,容納了蘋姐乏味的年華。

冬天,白雪皚皚,把東京城全給埋蓋了。國槐枝條上結(jié)著冰,像鞭子一樣在空中揚(yáng)動著,發(fā)出脆裂的聲音。我大娘腳下蹬著沒有生火的炭爐,手里拿著繡盤,眨著眼睛,一針一針繡著枕頭花。她手上的功夫已經(jīng)爐火純青。凡她繡的物品玩藝,到馬道街、大相國寺沒有人壓過價,沒有壓貨出不了手。家里的光景,吃的、喝的、穿的,偶爾和我伯、蘋姐到相國寺玩耍的零星開支等,都靠的是我大娘這手藝。她一生只可惜自己有這等手藝卻沒有干一番事業(yè)。比如開個繡鋪,或行呀店的,用個吉利字號,在馬道街或鼓樓附近租一間門面房子。那樣日子也許就十分發(fā)達(dá)顯貴,至少不會如此清貧??山K于,她一生沒能實(shí)現(xiàn)這個小愿。

“蘋?!蔽掖竽锿镂荽采蠁?。

蘋姐坐在床上被窩內(nèi),雙眼盯著窗外那個白茫茫的世界。這個時候,蘋姐已出落成了第四巷的姑娘形狀,身材里透著幾分窈窕,眉眼鼻梁唇角都隱藏著動人的水色,靈靈秀秀。只是貧困在她那肌膚上留下了疲弱的痕跡,白而無澤,缺乏活力,從而少女的美極難被人覺察。下雪天,她感到有些壓抑,就像一塊厚冰擱在心上,又沒有力量、熱情去融化它。

“有啥事?”

“你總得起床干些啥兒,半晌了?!?

“我啥也不想干?!?

“人要成器。姑娘家學(xué)繡才有出息,是手藝,是本事,也是本錢!”

“我一輩子不能靠繡掙飯吃?!?

“你靠啥?”

“不知道?!?

蘋姐無精打采地嘆了一口氣,隨之起了床。

我伯回來了,披了一身雪。人沒進(jìn)屋,咳聲就擠了進(jìn)來。他是先生,有很深的學(xué)問。不過一生也不過是個先生,先是給人教了幾十年的私塾,后又當(dāng)了一家私立中學(xué)的教員。他對范仲淹的文章?lián)磹鄣搅税d狂的程度。前幾年,還時常模仿著寫些賦文,寫些七言絕句,和古人對做些詩詞。這兩年,身體虛垮了,肺病常治不愈,陰冷天氣咳得非常嚴(yán)重,做文就做得少了,也不再和東京的文友一塊兒去喝茶議論。早先,他尚有懷才不遇的感覺,認(rèn)為自己的人生很委屈,覺得和我大娘無話可談,嫌她除了能繡,字畫一點(diǎn)兒也不懂,更不要說范仲淹的文章了??上氲剿麄兓橐隼锸亲约呵蟮乃?,自己看上了她的一手好繡活,還有人的模樣,就也無話可說。中年時,他對她沒有給自己生下兒子有過氣惱,且女兒也只生了一個還生得那么晚,三十幾歲才開懷把蘋送到東京城油條胡同這個小院里。直到這些日子他病情重了,書也不如先前教得勤奮盡力,校長給的錢少了,生活擔(dān)子幾乎都壓到了妻一個人的瘦肩上,看她硬是用小腳和繡手擔(dān)當(dāng)起來,過去的恩恩怨怨才都在無形中化為烏有?,F(xiàn)在,他唯一覺悔的是沒有把自己的學(xué)問給蘋姐留下多少,認(rèn)為自己作為父親沒有對女兒盡職盡責(zé)。他怕這將成為他的終生遺恨隨著亡靈進(jìn)入墳?zāi)埂?

站在房檐下,我伯抖了抖身上的積雪,走進(jìn)屋里,把胳膊夾著的一本線裝詩書放在桌上,瞅了瞅輕聲唱著什么的女兒,眉頭皺了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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