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橫活(11)

閻連科文集:藝妓芙蓉 作者:閻連科


“魯先生……”

“你叫我魯杠頭。”

“哎,魯……杠頭,我哥死了五天啦……”

“沒埋?”

“沒錢釘棺材……”

“你做啥經(jīng)營?”

“要飯。哥兒倆都是‘桿上的’。”

魯耀怔了一下,停了半晌接著說:

“你走吧,明兒太陽出來裝殮你哥?!?

“真……的?”我忙跪下磕了一個頭。

“沒腰骨!”他這么說著,白我一眼,不等我起身,就進(jìn)了局里。

回到家,我將信將疑在哥的身邊等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時,我到胡同口■望著,果然魯耀來了,后邊跟了幾個杠手,抬了一副棺材。我把他們迎到草棚里,望著停在門口的兩寸厚的薄棺,真想再給他磕幾個頭,可又生怕他厭,就道:“替我哥謝你了魯掌柜?!?

他沒有回謝,卻問:

“你哥倆討飯在不在‘教行’?”

“在?!?

“哪個幫?”

“出外時唱蓮花落,回東京后,因為你在城里把蓮花落唱絕了,就再也沒有開過口?!?

魯耀繞著我哥的尸體轉(zhuǎn)一圈。

“你們咋不入我的蓮花幫?”

我盯著他長袍上的黑油漬,不敢答。

他笑了。

“恨我這個當(dāng)家的吧……”

“哪的話,”我忙說:“我是要去做徒的,我哥他……”

“咋?不讓?”

“也不是,他說東京蓮花幫有點……”

“有點啥?!”

“先生,他死過的人,你別和他太計較……”

“說就是了,東京沒人比我杠頭肚量再大了。”

“說……蓮花幫有點不要臉面,像賴子……”

我說了,他聽了。罷后,他竟咧開大嘴哈哈笑了一聲,回身撩起我哥臉上的一塊破布,怔怔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起身對我道:“大東京只有半個人認(rèn)識我魯杠頭的,這就是你哥哥,也算半個知己了?!比缓?,他又對那幾個杠手說:“回去,把這薄木棺材抬走,到‘星辰長壽鋪’撿最好的棺材買一副,再到局里拿上彩繡紅緞,叫上二十個人,我要用‘龍頭鳳尾’大杠把這半個知己送到天堂去!”

我傻了。

這是真的。為了籌劃葬埋,我哥又推遲了一天入棺下葬。埋那天,一副四寸厚的特大黑棺前,刻下了一個桶口似的金色“祭”字。紅綢紅緞,滿裹棺材,龍鳳大杠,將大棺架起來,前后十條小杠,全都是油浸漆涂了幾遍,二十個抬手,黑衣裹身,白布束腰,高高大大,將棺材舉在空中。日出時分,出了無名胡同。冬日暖陽,把東京城照得透亮兒。棺材在日光里,閃著烏色光澤。一批出錢買來的孝隊,個個身著重孝,舉著紙扎的童男童女、馬匹牛羊、金山銀山、銀斗金斗,紅紅綠綠,在魯耀娶妻的那班響器吹奏下,緩緩從東京城里移過去。

一切都是按喜喪操辦的。

一個無依無靠的討飯花兒,終時享受了官宦巨商才能有的厚葬,這就像一股風(fēng)樣在東京城吹來吹去,把睡懶的人們,從床上刮起來。各家門口都有幾個揉眼的人們在議論。還有一大旗子不怕冷的娃兒們,緊緊跟在孝隊后邊看熱鬧,追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還不肯離下。我哥活著,萬也沒有想到,他死了魯耀會這樣厚對他。且每到十字路口人多處,魯耀都親自抬上前杠,壓著步子,好不抬人眼目。

“看,那不是魯掌杠!”

“喲……親自抬呀?誰死了?”

“討飯花兒,葬錢都是魯耀出。”

“天……討飯的好福氣!”

“魯掌杠也真?zhèn)€大手呵……”

怪的還在后邊哪。棺過鼓樓時,他忽然把一個孝子叫出來,令其脫下孝衣,三下兩下穿在自己身上,戴上孝帽,站到了孝隊最前邊,像兒子樣抱著我哥的牌位,把頭勾起來,從鼓樓鬧區(qū)走過。

他這一走,就像日月從天上降到地上了,把整個東京都照得耀眼。羊腸小街、寬闊大道、老字商店、新號鋪堂、低矮瓦屋、蕭條國槐都在這光里得了許多神采。一根抬桿,一條孝布,讓杠局魯掌杠像一把軟刀在東京百姓心中深深刻劃了一下似的,沒有疼痛,卻有不死不滅的記憶。東京人從此百分之百認(rèn)識了明記杠局的魯掌杠,州官府吏、縣署知事,既是遍走天下,善事無盡,東京人也不會像記魯耀一般記住他。

現(xiàn)今東京有位先生姓陳,他在幾年前寫有文章叫《開封杠頭魯耀》,向世人介紹我。我在世時沒有見過陳先生,也許是見了忘記了。那文章還是很有幾分像我的,你看他文末總結(jié)的幾句話:……他(我魯耀)初則以幫閑漁利,繼用小恩小惠以籠絡(luò)人心,嗣用無賴而壓倒無賴,揭開畫皮,亦不過如斯而已。較之徐文長之所作為,不僅遜色,又何止云泥之隔。

由此便知,死了的人,那討飯花兒是半個認(rèn)識我的?;钪?,陳先生也算半個。說半個,也許陳先生感到委屈,其實人能認(rèn)識人的一半,已經(jīng)不易,沒有很大幾分眼力,連一分也是不能認(rèn)識的。我說陳先生認(rèn)識我一半,并不因他說了我蓋棺定論的話,而是因為一次,我在他書房聽到了他向我說過我的一件世人不知的事。

他說,你忘了?那件事是在你名盛年老的時候呀。

東京有位革職的捕頭,身如檁梁,又精拳術(shù),在東京也算得一霸。無職在家,空有一身氣力沒處耗用,就變得酗酒好事起來。他對你之聲名,總覺憤憤不平,想把你在東京的聲名壓下去,便買來一張紅帖,上寫:“有種的,請于明日黃昏時到禹王臺空地見!”接著,又在旁邊繪了一把匕首,派人送進(jìn)了杠局。

其時,你正在吃飯。接過請柬看了,瘦臉立馬白下,手也跟著抖了。

蒙天網(wǎng)見了,問:“啥事?”

你答:“朋友死了?!?

入夜,你再也不能安睡,在床上翻了一夜。一生風(fēng)順橫行,從沒遇過動手之事。你知道,動起武來,自己壓根不是對手。可若要不去對陣,就終生落下笑柄。沒法,來日只好邀了幾位親朋杠手,走遍東京,買了一副最好的柏木棺材,讓小二們送到禹王臺東邊草地,囑咐大家,躲在邊上林地,若捕頭真的動手了,就將你尸收回來,好生繼續(xù)經(jīng)營杠局。

說來日,草地上一片安靜,鳥也沒有。高高的禹王臺像山樣豎著,東邊荒野地里,十分開闊,草茂林密。有風(fēng),一絲一絲從林間透過來,帶著響兒,在草地上來回旋著。落日的黃色,明快地從西邊擠進(jìn)來,像一條條的黃帶子,直繃繃地展在地上。擱在草地的棺材,陰森森地透著一股涼氣。你早早去了,坐在棺材頭上,依然穿著那件黑臟袍子,拿了一瓶上等好酒,一只老字號“馬豫興”的燒雞,兩腿盤著,撕吃一口燒雞,喝一杯酒,大有一醉方休的樣兒。

待日頭將盡,黃光慢慢退下,草地上開始有了昏色,捕頭來了。其搖著大肚,一臉殺氣,往你面前一站,就如東京北郊的半截鐵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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