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山里的夜,和山外世界仿佛不在同一塊天底下,黑得奇,天、地、山、林、溝、房,全部融在一塊黑色中,走在亂石盤的村街上,就如走在一間無門無窗的房屋里。月亮被夜吞沒了,星星沉在黑湖中。林地的風(fēng),嗚嗚吟吟吹。林梢相互抽打的聲響,滾山石般,從山上碾下來,從村街上軋過去。悶熱的氣息蕩然無存。蛙鼓也沒了。蛐蛐、蟈蟈、蚊蟲都被黑風(fēng)卷走了。村里死靜。
小娥睡了,門閂著。爺?shù)嚼餃虾热讼簿屏恕_@溝里的夫妻,多半都是他的媒,誰家娃兒誰娶誰家囡,似乎他心里早有譜,極清亮。只要他保媒,沒有不成的婚事兒。今兒,是石福家閨女出嫁,和城里那家退了婚,宰相六伯又去給她找個(gè)主,十天不到就出門嫁人了。她已和城里那人有了孕,不能拖日月,就嫁了,就又成了寨子溝的人。六伯的媒,其實(shí)也是朝廷三爺做的主,他同意,就成了。小娥知道,爺一入酒席,不從日出喝到日落,從日落喝到鬧房人散盡,他是不會離座的。
要下雨了。
得給爺送把傘接他回來。小娥想著,卻躺著沒有動(dòng)。往日這天氣,爺不在家,她都要去給三爺送燈送傘送雨鞋。可今兒,她只想了想。這幾天,她忽然變得不如以往那樣對爺敬重了,這好像是從她提到四嬸家喜子時(shí),爺搓艾繩的手在空中僵了僵開始的。就始于那一會兒,她開始恨爺,恨六伯,恨四嬸,開始恨了亂石盤、寨子溝。滿溝男女,都捏在爺?shù)淖笥沂掷铮?,爺?shù)淖笫帜竽型?,右手捏女娃,他雙手一碰,溝里就又多一對夫妻了。他要左右手一摔,就是男女倒霉了。不過,爺摔右手的多,溝里倒霉的差不多都是女人們。她從記事起,就和溝里人一樣敬畏爺。眼下,她知道爺和別的男人一樣和別的女人干那事,爺在她心里的“朝廷”神位就變得模糊了,留在她心里的沒了敬,僅僅還有畏。似乎她心里,爺也不再是爺,只是養(yǎng)她十年的一個(gè)老頭兒。而且,這老頭的左手右手又碰了一下子,把她和三豹碰到一塊了。
“秋前把你們的喜事辦一下?!睜斦f。
她一怔:“我小哩……”
“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三豹家?!?
“讓我過了十八再……”
“都一樣,早辦早省心?!?
“爺……”
“答應(yīng)過了,不能改?!?
“你是趕我走呀爺?!?
“趕啥,”爺說,“是三豹倒插門。”
“他……過來?”
“答應(yīng)過來,我才把老線槍上的絕技教了他?!?
“你教了?”
“教過了?!?
爺已經(jīng)把看家的“獵招”賣出了手,她知道,和三豹的親事不可更改了。她說不上喜歡三豹還是不喜歡,橫豎和亂石盤哪個(gè)男人成親都是一樣兒。好像三豹比別人還強(qiáng)些。秋前辦喜事,快了,玉蜀黍已長了半人高,不要幾十天??伤睦镆唤z喜興也沒有。她總覺得心里少些啥。那少了的東西在女人是不可多得的。她不知道是啥。她想可能是城里收購站那小伙給她的啥丟掉了。倒過來說,她清亮那城里的小伙是不會娶她的。他壓根兒沒和她多說幾句話,她還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兒,他只不過求她在山里幫他家找個(gè)帶娃兒的妞。三豹呢,在這條寨子溝,人品、槍藝、作為,她也挑剔不出啥來,可每每想到那小伙讓她幫著找個(gè)帶娃兒的妞,她心里就一陣喜動(dòng),就對三豹有股說不出的恨,仿佛那小伙請她幫忙的話中暗示給了她啥,而那東西又忽然被三豹惡狠狠地?fù)屪吡恕?
風(fēng)大了,撲在窗子上,就像要從墻里把窗子拉出去。屋里油燈滅了,漆黑灌滿她的眼。老鼠在床下嘰嘰叫,像是爭奪什么東西,斗得天翻地覆。
點(diǎn)燈吧,她心說,人都沒有動(dòng)。她感到累極了,仿佛快死了,她似抬抬胳膊的力氣也沒有了。
已是半夜。
爺該回來了。
篤!篤!
有了敲門聲。
是爺回來了。她單穿個(gè)兜奶的小褂和褲下了床。“爺──”
沒回應(yīng)。又好像爺在門外哼了聲。
她開了門。
吱吱的聲音古怪地在夜里滾動(dòng)著。隨著,門沒閃圓,就有人像洪水潮頭樣擁到她身上,將她抱離地面就往屋里床邊走。
她心里一陣緊縮,想嘶著嗓子叫一聲,可出口的話卻是急急切切地問:“你是誰?!”
“我……三豹?!?
三豹!她用手在他身上亂推著,“放開我!三豹你放開我!再不放我就喚人了?!?
“沒人能聽見,”三豹把她按在床上說,“別揪我的臉……小娥,你別揪我的臉……早晚都一樣、一樣!”
她知道喚是沒用的,亂石盤人住的散,外邊風(fēng)又呼呼叫。她死眼盯著他,可啥也看不見,就只在他臉上、脖子、身上亂揪抓……她感到他在她身上像是一座山,推不動(dòng),架不起,也不知道自個(gè)兒心里想了啥,只是那么抗著他,不讓他那么順利地就成事……
終于,她的兩只胳膊被按在床上了,她想咬,卻又抬不起頭。她感到臉上蒙了一層從沒有過的男人的汗臭味。
“三豹哥,我求你了……”
“早晚也是這樣,三爺已給我說過抓緊辦喜事?!?
“那、那也不能這樣呀,三豹……”
“別怕,我侍候你一輩子……”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