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接過錢,點著數(shù),“知道了又咋樣?你去給外爺說吧,只要他敢動那人一指頭,我就讓他和娘一樣睡到山坡上?!?
她愕然,不認識一般盯著大表哥。
“姑死時爺在家哭了一夜哩……”
“不欠他的淚。”
“你太……那個了?!?
“不是他……我們一家都跟娘一道搬出了寨子溝?!?
“你看上了人家的錢?!?
“是又咋樣?”
表哥數(shù)完錢,惡眼看著表妹:“娘不好……外爺就好了?滿世界人有誰不知道,皇后四嬸家二娃喜子和爺長的一模樣……”
小娥身上震一下。
秋林不看她,只管自地看著門口的一抹紅光說:“娘死了,是外爺逼死了他親閨女。要不是娘臨終拉著我的手,說‘秋林,你外爺是為了寨子溝,為了全溝人……’看我不把線炮打在外爺?shù)暮笮纳?!沒娘了,他不把老槍打線彈的絕招傳給我,倒想傳給三豹……日奶奶八輩子,這亂石盤女人不能住,男人也一樣不能住,我是不會一輩子跟著外爺白扛獵槍的!”……
太陽落盡了。小娥的臉暗灰著,表情上持滿了暗灰和惆悵。從姑家走出來,秋林罵罵咧咧后邊說了啥,她一點也沒往腦里擱,只記住了他說四嬸家喜子長的和爺一模樣!她不是第一次聽這話了,稍省人事時,就聽人說長道短的。她不信。她不覺得喜子哪兒長得像爺爺,可寨子溝人轉(zhuǎn)親多,張家娃兒像李家,李家娃兒像趙家,并不是喜子像爺是獨有的一對兒。今兒,這話從表哥嘴里說出來,她信了!爺不好。皇后四嬸也不好。宰相六伯也不是正經(jīng)人。她想到她和三豹的親事是四嬸當?shù)拿剑氲綘斠丫€槍上的絕招傳給三豹,她就隱隱覺出來,爺一死,這寨子溝就是六伯和四嬸的寨子溝,爺?shù)囊磺卸家屗麄兘尤チ?。六伯就要成為朝廷六伯了。她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只覺得自己被三豹娶過去,或三豹嫁過來,都是六伯提前想好的。六伯是把自己當成了一根好檁木,覺得自己能搭起一座橋,讓他走到對岸的啥地場,才和四嬸一道讓自己和三豹訂了親。四嬸不是好東西,和六伯、和爺……一切都是她在中間扯的線……
有白煙從各家灶房升出來,素潔的天空成了烏青色。這陣子,各家的獵狗都坐在自家門口等天黑。鳥在樹上,一時不跳也不叫。這是大山深處一天里最靜的時刻,一切都在靜默中,死去了一般。
小娥回到家,爺正在石桌上搓艾繩。半干的苦艾曬蔫了,濕稻草一樣柔,一棵一棵續(xù)進三爺手里,身后就有了灰白色的一盤繩子。
“給你姑點紙了?”三爺沒有回頭問。
“我沒哭……”她不知道自個兒為啥要說“我沒哭”。站在爺?shù)纳磉?,心里有股恨?
“她死得不配哭!”爺說道,手在空中一起一落的。
這一會兒,小娥突然想哭了,突然后悔沒有在姑的像前,撕心裂肺哭一聲??粗鵂斈樕系募y絡(luò),她想到喜子那長不高的老頭像,更加相信了表哥的話。
“爺,”她說,“我見喜子了?!?
朝廷三爺?shù)谋成舷蟊焕讚袅艘粯樱潉右幌?,僵硬了。他搓艾繩的手也硬在半空不動彈。
“咋了?”三爺沒回頭,沒扭身看小娥。
“他上山打了一天獵,槍上沒挑一根野雞毛。”
“管他……”三爺又搓艾繩了。
“怪可憐……你不如把槍上的絕藝傳他點,要不靠點功夫,你咋能在溝里過活一輩子?!?
“燒飯去吧,懂啥!”
她去灶房了。從亂石盤的蛋卵石上,傳來了咕咕的蛙鳴。接著,回窩鳥也開始啾啾急叫。曬了一天的森林,開始把燥熱朝外釋放著,那溫熱的霉爛氣息一入村,一天就算結(jié)束了。入了黃昏。拿起案桌上的菜刀切菜時,她有意無意地透過窗子看了看爺,心里不知想著啥,把她自己嚇一跳,忙把目光縮回來,盯著菜刀,臉色白白的,怔了好一會兒。
這一刻,小娥突然感覺到,自己真正是十七了,長大了,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