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在森林里的雨滴,噼里啪啦山響,聲音匯成一條急湍湍的河,流進(jìn)村子里,從窗口擠入屋。窗外天地,驟然變得一片光明。嘩嘩雨水,映出的亮色,月一般清涼。有點冷了。從房頂炸開的響雷,聲音由大到小,漸漸卷到遠(yuǎn)處,好像入了溝里的林地,消失了。跟來的電閃,在窗口一亮就沒了蹤影。世界又如原來一般。
閃亮?xí)r,三豹看見了小娥的臉。
他說:“你哭啥?日后準(zhǔn)叫你過上好日子。我說過侍候你一輩子。”
她不接他的話,心里有一種從沒有過的難受和后怕。
又有一道閃,在窗前亮一下。
猛然,她徹底靈醒了。
她已不是十七歲的小娥了。
她成了三豹的人。
她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丟失了,被三豹搶走了。那東西一失,她就再也不是原來的她。如今,她和亂石盤村的老婆、媳婦一樣兒,從根到梢成了寨子溝的人,成了寨子溝的一個媳婦了。就要和所有的女人一般無二地在這離城七十里、離鎮(zhèn)四十七里的亂石盤村過上一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做活路,入夜侍候男人,春春秋秋,冬冬夏夏,到死為止。那朵圣潔的素花被亂石盤的污水濺臟了,被寨子溝的污水淹沒了。
盯著面前那張被黑色包住的臉,小娥感到很驚奇。她那朵素白的小花是被三豹采走的,可她卻突然變得不如先前恨他了,就像一件東西被毀了,不能再復(fù)原,既然不能再復(fù)原,后悔憤恨也沒用,倒不如索性不悔不恨了。爺說過秋前辦喜事,就是說那朵花遲早要被三豹采走的,他只不過提早動了手。眼下,她躺著,眼里流淚,并不覺得多痛苦,反而覺得那淚流出來,心里反倒暢快些,只是心里淡淡漠漠想,躺在她床上的是三豹,要是城里那個小伙該多好!
可這是三豹,不是城里那個小伙子。
想不到那小伙身在她身邊會是啥樣兒,她就望著三豹那張模模糊糊的臉,想著和城里那小伙睡到一塊的模樣……
雨小了,哩哩啦啦的。
窗子上映出一抹黃光來。
穿上衣服,三豹說:“怪不得寨子溝的男人女人都亂干這號事……真舒服!”他的聲音不大,沒有了先前的焦渴和急躁,是滿足了以后的輕松。過了一會兒,系上褲子,他又接著道:“明兒夜里你給我留個門,我半夜來,敲三下?!?
小娥躺著,木呆呆的,沒理他,好像壓根兒沒有聽見他的話。
三豹走了,踢踢踏踏,像來找小娥拿件東西,拿到了,不慌不忙就走了。他就這樣走?她不知道她還要三豹干啥,卻覺得三豹不該這樣走。這樣著實便宜了三豹。
窗外那抹黃光突然移動了,朝著門口晃過去。
她心里怦然一動,那黃光給了小娥一股渴望和氣力。是爺回來了,提著馬燈,他在窗下已站了大半晌。他知道屋里已經(jīng)出了事。他不會讓三豹白白走掉的。小娥有些焦急,她等著發(fā)生一件事,臭罵,或者痛打,僅僅給三豹一個耳光也成的。她等著三豹撲通一聲給爺跪下來,給爺求情說好話,作揖下保證……
“三爺……”三豹害怕了,他的聲音有點抖。
“……”
很靜。雨聲細(xì)微微的。
屋外啥動靜也沒有,連那黃昏昏的燈光也不晃。
過一會兒,有了腳步聲,踩著雨水泥地,呼嗒呼嗒響。三豹從三爺身邊走掉了。
“三豹?!?
腳步聲突然斷下來。
“后天葫蘆溝圍獐子,末槍你打,打線槍?!?
“哎……”
“把這馬燈提上?!?
“不要?!?
“提上。打著傘?!?
三豹走了。就那么走掉了。腳步聲漸漸被細(xì)微的雨聲埋了去。
小娥忽然趴在床上,哇一聲哭起來。爺就這么讓他走了,還給了他馬燈、雨傘。是爺害了我!她冷丁覺出來,似乎一切爺都安排了。這不是三豹搶了她啥,是爺讓三豹來搶的。是爺把她那貴重的東西搶走了。她披頭散發(fā),哭得死去活來,雙手揪頭發(fā),捶被子,上氣不接下氣,瘋了一般,驚天動地,就像丟了娃兒的野獸嗥叫在林子里。
三爺進(jìn)來了,站在里屋門口的一片淡光里。
“有啥哭!”三爺一張嘴,酒氣就撲了滿屋子。他說,“別哭啦,過幾天就好了,坦開了……”
爺這句話,就如同冷不防在孫女臉上摑了一耳光。小娥真的就突然不哭了,一下閘住了那哭腔。她扭頭看一眼爺那張模模糊糊的臉,很想在爺?shù)哪樕虾莺菀б豢凇?
“看看吧,下月不忙,就抓緊把你們的喜事辦一下。”爺說,說得很淡然。
她沒接話兒,心里油然升起一股凄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