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槍聲沉悶轟烈,帶著尖利的哨音,飛出山上森林,裹著回音傳出十數里。
望著老線槍槍口的白煙,朝廷三爺怔著沒有動。他就是這樣把媳婦打死在皂角樹下,女人姑娘們才安心了幾十年。這幾年,又有女人開始朝著山外跑,先有姑娘嫁出溝,后就有姑娘偷到溝外去野合,末尾連自己親女兒,四十多歲了,竟還要到溝外另尋日子過。他隱隱覺出來,寨子溝要敗落下去了,就開始在世上沒有了。亂石盤已有十幾個二十來歲的小伙討不到女人過日子,就要斷子絕孫了。他今年七十五歲,有了他,才有了寨子溝的一輩一輩人,才有了亂石盤這旖旎的小村莊。為了亂石盤,為了寨子溝,他親手把媳婦打死了,他派人把女兒的衣服剝掉綁在樹上羞。他不能在七十五高齡時,眼看著女人都往溝外世界去,眼看著溝里小伙一個一個打光身,從此就斷子絕孫,讓亂石盤村在世界慢慢消失掉!
老線槍槍口的白煙散盡了,顯出一個黑森森的洞。他盯著那洞口,狠狠咬了下皺嘴唇,咬得牙幫疼。
小娥從灶房走出來。
“爺,今兒不到初九嘛?!?
“要收麥子了?!彼f著,回屋掛了槍。
這是三間土瓦房,雖是土,卻結實。房梁既粗又直,一圍難抱,檁比溝外人的房梁還要大,椽子一根一根排起來,上上下下統(tǒng)體紅松木,終日彌漫著松香味。房后是伐過的林子園,樹樁如溪里卵石一樣陣排著,呈灰黑色,一個挨一個,連成一大片,遠看像是一片僵著不動的烏云。新生的雜木條,細竹般交錯廝連。每每雨過天晴,劣質的黑木耳,沿著樹樁的一圈皺皮,真真如耳樣朝天硬撐著,仿佛在諦聽大山、森林、禽獸和亂石盤那隱秘的聲音。村里人,住房不講風水。宜地而造,家家相距十余丈,不起院落墻,各戶獨立,均無鄰居。每家的上房屋,門前一律展出一塊平地來,架起一塊青石板,圍石板擺下幾個圓木樁,就成了飯桌凳兒。朝廷三爺的石板是講究的,二尺寬,五尺長,三寸厚,石碑一般,周圍擺下八個木凳,是一節(jié)桶粗紅松,均勻地鋸成八截,上邊涂了發(fā)亮的桐油,對稱分排,太陽一出,就有八個光團照出來。
朝議會就是在這兒召開的。
太陽照上石桌時,宰相六伯來了。他穿一件對襟土色白褲,走路不慌不忙,起腳落腳都極有情致,上衣下兜里,別了一支筆,卡在兜外閃出一線亮色。他原在寨子溝里的王莽寨山下住,因為認識幾個字,過年滿溝人就都找他寫對聯(lián),朝廷三爺就在亂石寨村指給他一架山嶺,八畝溝地,讓他住進了亂石盤。到石桌前,宰相六伯向朝廷三爺請了安,問了身體好,就坐下倒起了鞋里的土。
緊跟著,財官七叔也到了。七叔在溝里沒有別的事,僅是村人打群獐,大伙分麝香,由他出面算賬調停分均勻。最后來的皇后四嬸,已四十七八了,并沒人選她當皇后,只是人在溝里長得俏,會燒一手好野味,三爺病時,時常讓她照料,她就因此成皇后四嬸了。每每召開朝議會,她一聽三爺的老槍響,也就推下手里活計,急急朝三爺家里來。
人到齊了,都圍著露天石板坐下來。
小娥端來一盤麻油拌的旱煙葉,放在石桌當中,就挎著籃子去采木耳了。
朝廷三爺坐在左上方的正座上,吸了一陣麻油煙,開口說了幾句麥熟了,溝外世界麥場都已收拾潔凈,要大家抓緊收麥的季節(jié)話,問了幾句打獵的事,把煙往石桌上一磕,突然問:“溝里的女人,安生吧?”
財官七叔嘆口氣:“林材媳婦說出溝看熱鬧,一去不回頭?!?
“幾天了?”
“一月?!?
“昨天,我閨女的結果都見沒?”
“見啦?!?
“日后,”朝廷三爺硬硬嗓子說,“哪個女人再往溝外跑,都一律拴到皂角樹上羞!”
石板桌上方,煙吐得云天霧地。太陽升到了村頭,光亮極強烈。三爺捏了一撮煙,沒吸,瞟一眼大伙兒,眼角紋斜動了動。
“別的呢?”三爺問罷,把手里的煙又扔在煙堆上,嘴緊緊閉下了。
“石福硬要讓他閨女嫁出溝,”皇后四嬸訴苦般,一臉愁相,“彩禮都已過罷了?!?
“石福……”三爺把屁股在木墩上擰一下說,“他反了!”
“石福家沒男娃,不用娶媳婦,說閨女嫁在溝里太吃虧?!?
“他石福老了誰侍候?”
“他說他要和女兒一道出溝過日子?!?
三爺一怔,看四嬸一眼,沒能說出啥話,喉嚨里空空的,卻像堵了一團干棉花,氣有些不通暢。在溝里,家有孫男弟女,若女娃嫁出溝,那就違了眾人心,誰家女兒也不會再嫁那男娃;若女娃留溝了,那男娃才有準找到女人過日月??墒]有男娃,用不著別家女兒過門來,這就難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