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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溝,亂石盤(4)

閻連科文集:金蓮,你好 作者:閻連科


溝里深處有個牛頭山,據(jù)說遠(yuǎn)古時,王莽打仗曾在山上扎過寨,所以那山就叫王莽寨。

以王莽寨為始形成的四十七里大山溝,就叫寨子溝,寨子溝的水嘩嘩流出九里后,突然在一塊平地上攤開來,亮亮如一塊大鏡子。那一盆平地,四周漸高,連接山嶺森林,當(dāng)間盆底水中,布滿一層卵石,大如小房,小如大斗,勻勻稱稱,皆呈白灰色,遙望似一盤炒豆。一年四季,溪水終日從石間流過,拋出一天潺響。初春時節(jié),苗魚在石縫竄動,箭般射來射去。螃蟹爬在石上曬暖,為爭一塊朝陽卵石,時常斗打的天昏地暗。入六月,白日水草茵茵,青色擠滿石間空檔,不見流水只聽響,盆底則是草地的一窩鳥蛋;夜間,青蛙仿佛歸林雀群,全都攻山霸壘,各占卵石一塊領(lǐng)地,眼瞅著扣般星群,鼓噪得山響林鳴。也許,這兒是天下奇景一絕,才有了人住,有了亂石盤小小一村。亂石盤人雖不多,卻是寨子溝總?cè)藬?shù)的一大半,構(gòu)成了天下一隅,也就自然成了一方國度,因而有了朝廷三爺,有了宰相六伯,有了皇后四嬸……有了初九、十九、二十九的一月三朝會。

今兒,是六月初七。

山里晝短夜長,太陽出得晚,溝外世界已日升數(shù)桿,亂石盤東的豹子嶺上,才略微透出一線紅亮。朝廷三爺喝了孫女小娥起早熬的補(bǔ)藥湯,神情依然苦戚。這湯他喝了整一年,往日藥一入肚,身上就會精神,如立刻小了幾歲,可今日,起床大半晌,臉上亂紋里,還是堆滿煩愁。一夜之間,他仿佛老了許多,黑發(fā)在頭上徹底消失了,一頭短短銀茬,原來還硬硬立著,今日一抹,全都倒了,也沒了原先那銀白亮白,變得灰灰的,如冬季伏在山上的干白草。他茫茫會坐床頭,瞅一眼床里墻上掛的老線槍,心里悠地生出一股凄然的怨恨。早先,亂石盤的女子都往溝外嫁,有了娃的女人,只要外面世界的男人一勾引,也舍家棄口往外跑。有年,遇災(zāi)荒,村里有十一個媳婦離了亂石寨,到寨子溝外尋了野男人,那當(dāng)兒,他才臨三十歲,一膀子氣力,種地能拉一張犁,兩眼槍法,左眼打獵右眼還射跑兔,光景并不差,可媳婦說進(jìn)城辦年貨,一去不回頭,直到過了正月十五才回村。他知道她在城里有了野男人,就日日對她留下心。一天,他去打獵,對她說一天不回,卻在村外蹲到半晌折回身,回家正趕上媳婦卷衣物要離村,一見他,慌了手腳,撲通一下就跪在他面前。

他在門口怔一會兒,把獵槍往門后一靠,坐在門檻兒上,問:“你說,我哪兒對不起你了?”

媳婦沉默一會兒,答:“哪兒都對起了?!?

“你跑啥?”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離開這兒。”

“外邊的男人……比我強(qiáng)?”

“不強(qiáng)。他家是鎮(zhèn)上的,日子好?!?

“就為這?”

“就為這?!?

“死心了?”

“你要不叫,我就去打發(fā)他走……他在村外崖口等我哩。”

“我見了……”

他雙手抱著頭,盯了媳婦大半晌,到末了,把手從頭上卸下來,慢慢說:“心死了……你就走吧……”

媳婦沒有走,她站起來,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認(rèn)認(rèn)真真打量他。

“你走吧。”他往門檻一頭挪了挪,讓開路說,“攔住人,攔不住心?!?

媳婦拍拍褲上的土,挾起包袱說:“我每月回來侍候你十天,也順帶看看娃,這都和那人講好了?!闭f著,媳婦最后瞅瞅屋里的擺設(shè)和床上睡的娃兒,就從他讓開的路縫擠出門,走了。

他沒有站起來,只在門檻上扭過身,盯著媳婦的后影,臉上很平淡,就如媳婦不是永生離開他,而是要上山采木耳,刨草藥,去去就回來,目送一程就行了。可當(dāng)媳婦走到那皂角樹下時,他突然一側(cè)身子,取過門后的老線槍,照原樣坐著擰過身,從口袋取出一個火香頭,點(diǎn)著,極小心地插入炮勾孔,端起來,槍托頂著肩,閉上一只眼,把槍機(jī)勾下了……

線槍的散彈從媳婦的后心入了五臟,未及哼一下,她就死去了。村人聽見槍響,老老少少都出來,圍著他媳婦呆站著。他放下線槍,一步一步,不慌不忙走到村頭上,瞟一眼死了的媳婦,又瞟一眼全村的女人們,突然大聲說:“寨子溝的女人再往溝外跑,這條溝就要斷種了!大伙都看著,日后哪個女人想離寨子溝,就和我女人的結(jié)果一個樣!”

女人們臉都嚇白了。

從此,沒有女人再敢離溝了。

寨子溝的男人們,大半都能討下女人過光景。

寨子溝能正常繁衍人世了。滿溝男女,從此也把他當(dāng)成溝主敬。終于有一天,為了方便生計,安排農(nóng)活,組織村人集體打群獵,派人出溝采買日用品,就有人提議選“溝主”。

他當(dāng)選了,于是,就有人喚他“朝廷三哥”了。

解放后,寨子溝成了“亂石寨生產(chǎn)隊”,他當(dāng)隊長,人們在溝外叫他隊長,在溝里叫他“朝廷三叔”。溝外世界三年大災(zāi)時,溝里日子好,沒有“大躍進(jìn)”,也沒有“大煉鋼”,人們衣食豐足,就開始叫他“朝廷三伯”了。再過幾年,外面派仗打得房倒屋塌,溝里人全是貧農(nóng),沒有一個地富反壞右,日子平靜得像是一潭水,就又有人叫他“朝廷三爺”了。是個生產(chǎn)隊,就該有隊委會;是個生產(chǎn)責(zé)任組,就該有組長、副組長、會計、保管啥兒的。自然,朝廷降生了,皇后、宰相、七官八吏也都該出世。也就出世了。寨子溝是獨(dú)立的一隅天地,解放將近四十年,鄉(xiāng)干部沒有一個到過亂石盤??h、鄉(xiāng)地圖上都沒有亂石盤這個自然村。這也好,歲月年年流,日子動蕩得大船擱淺小船翻,溝里人卻解放前各種各的地,解放后依舊各種各地,一向沒有啥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社會主義集體化、豐收了不交公糧,歉收了,不吃返銷糧──山上的東西背不下山,山下的東西背不上山,誰家從山下抱個小豬養(yǎng)大了,不回家殺掉吃整豬,腌咸肉。到眼下,溝里人還不清楚計劃生育是啥意思。登記結(jié)婚,由朝廷三爺點(diǎn)下頭,宰相大伯寫個婚據(jù),就堂堂正正入洞房。有了娃,偶爾有人想起報戶口,就跑到四十七里外的大隊部──如今改叫村委會,只要說是寨子溝的人,村干部不問話,筆一動就把戶口安上了,就算天下的合法人口啦。

這里的大至婚喪嫁娶,春種秋收,集體鉆山射獐,派人出溝購買日用雜貨,小到誰家羊被狼吃了,蛇爬進(jìn)了被窩里,一應(yīng)都有朝廷三爺吐口去定奪。這會兒,朝廷三爺坐在屋里呆一陣,起身到床里墻上,取下那支柄已油黑發(fā)亮的老線槍,點(diǎn)上香,走出屋,把七尺槍筒對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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