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一會兒,朝廷三爺吸了一袋煙,把目光投到宰相六伯臉上去。
六伯一直在吸煙,半晌都沒吐一句話??创蠡锒疾谎月暳?,他抬眼朝大伙瞟一圈,把目光落在皇后四嬸臉上不動了?;屎笏膵鸹厮谎凵?,輕輕咳一聲,六伯收回目光問:
“三爺,小娥多大了?”
“十七?!比隣攩?,“咋的?”
六伯說:“小娥也沒哥沒弟,你家也不用娶媳婦,把小娥立馬嫁出去,石福就不敢把閨女嫁出溝。”
三爺心里猛一震,猶如屁股下的凳子突然塌了一般,三爺身子一晃,煙嘴在唇上僵住了。
“小娥……婆家還沒找……”
“找著快。”四嬸說,“滿溝小伙子,選就是了,還不容易呀?!?
朝廷三爺盯著四嬸那張不退俏麗的臉。
別人都望著三爺那張透了病黃的臉。
四嬸看著前邊很遠(yuǎn)的地場,像是要把話說得不經(jīng)意:“我看三豹就成?!?
三豹是宰相六伯家三娃兒。
六伯好像一聽四嬸說三豹,一副很著急的樣,連連擺著手:“三
豹……哪里配!小娥出落得一股小靈氣……”
四嬸說:“三豹也不丑,虎虎實(shí)實(shí)。”
默一會兒,三爺問:“三豹多大了?”
“十八。”
“年齡還相當(dāng)。”
“三豹不識字,”六伯說,“小娥嫁他委屈了?!?
三爺:“小娥才讀了兩年書……”
六伯:“你就這個獨(dú)孫女,還是在溝里好好挑一個?!?
四嬸:“我都替三爺撥拉一遍啦,三豹好?!?
三爺:“三豹……愿意?”
六伯:“他好說,看小娥了。”
三爺:“小娥也好說……又不能聽她的?!?
四嬸:“這就行了?!?
“那……就這定下?”
“定下吧……”
“啥時……出門?”
“你看?!?
“你看嘛?!?
“就今年?”
“就今年?!?
這時,太陽當(dāng)頂,熱起來,光線極亮堂,空氣連個塵星也沒有。一群山雀飛過來,落在門口栗樹上,立刻有幾滴鳥屎落在石桌上,摔碎了。財官七叔吸的煙是用紙卷的炮筒子,他面前已扔了五、六個細(xì)煙頭,看著桌上的稀鳥屎,抬起腳擦了擦,然后說:“三爺,小娥……才十七,三豹也不愁找不到媳婦過日子……”
四嬸挖七叔一眼。
六伯吸口煙,淡淡道:“七弟說的是,三爺還是再想想……”
三爺不言聲,煙吸得茲茲響。空氣很悶人,人仿佛被煙霧淹死了,極靜。這時,戲老旺戴個草帽,遮了半拉臉,唱著從村外走回來,朝著這議事的人堆瞟一眼,又唱著進(jìn)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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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老旺走遠(yuǎn)了,唱聲在他身后悠悠飄過來。三爺聽了那唱,咬咬牙,從地上站起來,對大伙說:“都別參言了,就這定下來,年內(nèi)把小娥嫁出去?!?
三爺下了決心,誰也無話可說,就都站起來,伸伸腰,活動活動膝蓋,想要走。小娥趕巧急急火火從房后山上小路跑下來。她臉色白白的,汗從額門往下流,一過房角,就慌不迭叫:“爺!快──我姑喝了刺青梅!”
大伙全都一冷驚。
“喝了幾個?”四嬸搶著話兒問。
“六個?!?
“咋樣兒?”
“滿臉血紅……”
人心都涼了。刺青梅是寨子溝獨(dú)有的藥,《本草綱目》上都沒記,熱性,有毒,適量熬湯大補(bǔ),過量就大毒。朝廷三爺每天熬的補(bǔ)藥湯里只敢放一粒,她竟就一氣喝六粒。六粒,臉溢血。不用說,早已沒救了。
驚嚇在朝廷三爺臉上冷凝了一會兒。他緩過那口氣,突然對著大伙道:“死了……死了好!她還算有骨氣,知羞恥,沒丟我的臉──你們回去把我的話傳到各戶里,哪家閨女、媳婦想要嫁溝外,都和我閨女一樣兒,死了也不能進(jìn)祖墳!”
宰相六伯,財官七叔,皇后四嬸……都沒接話兒,臉上都凝著一層淡淡的白。
從亂石盤水灘吹來一股風(fēng),涼涼的,帶著腥草味。麻雀轟一下飛起來,徑直往山林里去。石桌周圍的松木油墩子,在日光里閃出發(fā)紅的光團(tuán)兒,斜斜黑到屋墻上。房屋里原松木香和一側(cè)林中的枯葉霉?fàn)€氣,經(jīng)太陽一蒸曬,散開來,濃得刺鼻子。小娥站在屋窗下,僵著,盯著爺,一層灰色在臉上飄動著,眼如山上的亮石樣。她感到眼角有些疼。即刻,姑死的惶恐、災(zāi)難、悲哀、怨恨、害怕,全都沒有了,留在眼里的僅僅是對爺?shù)哪懬雍蜕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