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二連留守班的代班長。”
“守好營房,主要是喂好豬?!?
“部隊(duì)發(fā)射回來,不僅一頭不少,而且又肥又壯,你照樣是功臣,連隊(duì)照樣給你請功,照樣給你嘉獎。”
部隊(duì)就在一夜之間開走了。
隆隆的火車載著參加發(fā)射的軍人們,從禁區(qū)的兵站那兒開出去,從他的心上軋過去,在一個早晨的朦朧里朝一個方向開去了。窗外被晨色弄濕了的景色被火車一刀一刀地收割去,就像一鐮一鐮割倒的莊稼丟在身后邊,我把小腿肚兒有意靠在我的迷彩包上,感到了核裂劑的箱沿硬硬地頂著我腿上的肉,兩眼瞅著被夜割了的景色,早晨的潮濕就滋潤了我的眼。在這一刻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武勝關(guān)的南邊大地是一種青綠色,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艷紅的花兒綴在那滿山遍野的青綠上,賞心悅目得使人心里癢,仿佛你渴時(shí)有滴泉水在一珠一珠朝你干涸的心上滴??蛇^了武勝關(guān),那青綠就漸次淡薄了,景色先是半青半黃,后來轉(zhuǎn)為紫色的黃,再后來就完完全全成了褐黃色。
愈發(fā)接近我的家鄉(xiāng)了。
我就要進(jìn)入豫西山脈了。
下了火車,再坐七個小時(shí)的汽車,步行一個半小時(shí),就是耙耬山脈了。
原來和耙耬山脈的褐黃一模一樣顏色的土梁竟有這么大,和一個國家的疆界一模一樣。山梁上仿佛有一股淡淡白白的地溫,在晨時(shí)的清明里,緩慢地朝上升。我望著那地溫,溝里、梁上、山巔,彌彌漫漫升上來,到半空就染上了金黃色。太陽從哪個地方要突然出現(xiàn)了,車玻璃上開始有了毛茸茸的暖。我把目光盯死在車窗上,山梁溝壑就如奔騰的黃牛群一般朝火車的后邊飛,且那黃牛背上都泛著純金和紅銅的光澤,似乎那種銅光越來越亮,金光越來越弱,在金光即將被銅光吞盡時(shí),無邊無際的牛群忽然退潮一樣奔進(jìn)了一條浩大的溝,繼而又漲潮一樣從溝里奔出來,就在這突起的浪潮般的牛群的浪峰上,隱隱傳來了一股細(xì)碎低沉的響聲,那響聲擠透玻璃,融進(jìn)車廂,在我耳朵里熱暖暖地流。我想有事情就要發(fā)生了,那一刻就要來到了,想若我在車廂外,一定能聽到奔騰的牛蹄聲,聽到牛蹄踏破清晨和山梁的撕裂聲。可惜我是坐在火車上。我為我是坐在火車上而惋惜。然而,就在我惋惜的一瞬間,這列火車上所有面東的車玻璃,都同時(shí)發(fā)出了低微溫柔銅色的沙沙聲,就像有一盆盆溫水同時(shí)潑在了車玻璃上。
太陽出來了。
綠潮的車玻璃被紅銅的汁液澆濕了。
有旅客睜開眼,“啊”了一下,把目光投在車廂的那端不動了。
一個乘警走過來,用手銬系了一個年輕人,大聲吆喝旅客醒一醒,說年輕人是這列火車在這一地段的慣偷犯,天亮前從火車上最少扔下了七個皮箱,被火車下的同伙提走了。他請大家醒醒把自己的行李檢查一遍。
這一喚所有的旅客全都睜開了眼。
太陽猛地一躍,一圓團(tuán)兒就燃燒在了山梁的東上空,火車便奔馳在了陽光下。車廂里的人心也都冷起來,都低頭、抬頭看自己的行李,看自己的兜,又看那個年輕人的臉。我忽然緊張了,把系繩兒的腳本能地往外拉了拉。包還在,核裂劑還在。如果核裂劑包被偷了,被扔在了火車下,那就完了。全都完了。凡褐黃的土地都將在二十至五十年內(nèi)寸草不生了。
一場虛驚。
石頭落地般擔(dān)心后的輕松溢滿了我全身。乘警帶著那個年輕人從車廂走過去。原來那年輕人長了一張娃娃臉,至多比我大一歲,穿一條破舊的綠軍褲和解放鞋。也許他當(dāng)過兵,也許他家有人當(dāng)過兵。他的臉蒼白成一團(tuán)少雨的云,而且含了核裂劑的黃。他從我面前過去時(shí),一身的沮喪和一臉被抓獲的失落,如同冬天的枯葉—樣打著旋兒落下來,落在我手上、我臉上、我身上,那懊悔的落葉就把我埋住了。我想他不消說是這山脈哪座鄉(xiāng)村的,不消說他家境一定貧寒得連一張舊紙、一捆柴草都沒有,要有一捆柴、一把糧,還能燒熟一頓飯,他一定不會到這火車上偷。他也許和我鳥孩一模一樣,自小失去父母就像一個羊羔被羊群遺落在山梁上。幸虧我還有大鵬。大鵬在最后一次回到耙耬山脈時(shí),把我送到了他所在的部隊(duì)上。我有吃有穿過上了天堂般的好日子。可那年輕人餓了就不得不小偷小摸了。后來就偷到了火車上。就被抓走了。
也許他會蹲監(jiān)獄。
他如果是慣偷他一定得去蹲監(jiān)獄。他不該是慣偷,偷那么幾次就行了,有些吃穿就該適可而止了。可偷和抽煙差不多,戒不了。我兒時(shí)也偷過,被大鵬打了一頓就接著繼續(xù)偷,偷玉米,偷小麥,后來偷了生產(chǎn)隊(duì)長家的狗。一條狗賣了三塊錢。再后來,再后來我不到七歲就把村長家的架子車輪推到了我家里。
大鵬說:“哪來的?”
我說:“村長家里的?!?
大鵬說:“干啥兒用?”
我說:“你不用挑糞了,用車?yán)?。?
大鵬說:“村長讓咱家用?”
我說:“他不知道,你用完了藏起來,割麥也不用再擔(dān)了。”
大鵬打了我一耳光。他哭了。
他打了我他倒又哭了。
我就不再偷盜了。
那年輕人一定是家里沒有如大鵬那樣打了別人自己反倒要哭的親人了。要有他會和我一樣偷幾年就不再想偷了。我聽見那乘警把那年輕人帶到下一節(jié)車廂讓旅客都醒醒。這邊的旅客都在罵那年輕人壞良心,該抓進(jìn)監(jiān)獄蹲上一輩子,又慶幸自己的行李還在架子上。
我解開腿上的繩子,把迷彩包又往車座里邊推了推。要是那迷彩包里裝的不是核裂劑,而是我的衣服和吃食啥兒的,我一定把我的迷彩包當(dāng)眾送給那個年輕人。我不管他是不是慣偷犯。他和我年齡差不多,他又比我少一個大鵬那樣的哥。
有大鵬這樣一個哥哥就是好。
村長說:“你愛吃大米白面嗎?”
我說:“當(dāng)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