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功的時候要到了。
下雨了。
羊群在那斷崖上咩咩地叫。
雨聲如鐘,斷崖上水流如注。
有一只綿羊從斷崖朝上攀,一個趔趄,從崖上摔下去,如一個水濕的灰白麻袋一樣從空中跌下去,撞了崖上的石頭,掛了崖上的荊樹,半空里流出的血,被落雨稀成一片,又紅又艷,像一片紅水從空中向下落。他嗅到了羊血的氣息,半腥半膻呈出粉色,從雨水中朝竹林這兒撲過來,立刻間一個竹林都成腥膻的紅色氣息了,且那氣息中還有綿羊的慘叫聲,又細又長,半是嘶啞,半是尖利。他先是聽到了那叫聲,繼而看見了那粉紅的淡淡的氣息撲了來,心里緊縮一下,便急速地朝斷崖那兒跑過去。響雷的炸聲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傳過來,仿佛那雷聲就炸在他的頭頂上,就響在他的腦門上。他的軍帽被竹枝掛掉了,肩上的繩子纏在竹枝上,拉得手腕粗的竹竿左右搖擺。忽然有了閃,和雷同時炸裂的電閃,一道光亮接一道光亮差一點連著他的短頭發(fā)。有兩條蛇,在雨水泡著的竹林里,歡快迅速地游爬。他借著那電閃,看見了那落在崖下的羊,慘叫一聲,肚皮被摔裂了,血和腸子同時從它肚子里炸出來,在雨水中殷紅一片,腸子像他肩上背的繩,盤盤繞繞,被雨水沖開來,一端流出去有丈余遠,另一端還系在羊的肚子里。那只羊哭了,死前流出的淚水很快融進了雨水里,可他看見那羊落地以后,雙眼有兩股淚泉,比起雨色顯得暗幾分,也稠了幾分,如從裂開的竹子身上流出的汁,一滴一滴落下來,匯入崖下渾濁的雨洪流走了。
他拼命地朝崖頭跑過去。
掉了一只鞋,他索性也脫了另一只。
覺得左腳心上有些熱,低頭看一下,見地面泥地里紅了一片,還有一絲淡白的熱氣從他抬起的左腳下面升上來,但很快又被雨水打下去。他知道他的左腳被什么扎破了,就一下一下把右腳往竹刺、亂石、木棍上踩。他想讓右腳和左腳一樣流些血,哪怕活脫脫被割下一塊肉。
可右腳卻無論如何不肯流出一滴紅血來。
遺憾如一層霧一樣罩在他心上。
肩上的繩子被雨水一淋硬得如鋼筋,他每跑一步那盤繩子都在他肩上拍一下。
他終于跑出竹林了。
絕崖斷壁就豎在他面前。
他激動起來,心跳得撲撲通通如要越獄一樣直往外面沖,感覺到了他的軍衣被心跳撞得一掀一掀,有股風落在他熱血奔騰的胸脯上。
果真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就到了。
羊群果真就在那崖頭上,一只只水淋淋地站著咩咩地叫。他拼命地朝那羊群跑過去,喘氣的聲音如火車爬坡一樣震得他的胸膛起伏跌宕,似乎胸脯立刻要炸開。身后留下的紅血腳印在雨水中被沖淡成一片片,宛若他撒下的種子立刻盛開了花。
他就跑到了。
所有的羊都驚恐地望著他。
可是,那絕崖上卻沒有一只羊。
他立在羊群中,望著那崖上被雨水打倒的綠草和荊樹,激烈跳動的心,“哐”地一聲從他胸膛上空跌下來,果真如一只羊摔死了一樣,把他的心摔疼了,滲出了血。他嗅到了從他胸脯滲出的血味半腥半鮮,還有淡淡的熱氣,立刻就被雨水沖冷了,消散了,什么也沒了。
雨仍舊在下。
他的臉上慘白如被雨水洗過的一張紙,仿佛稍一捅戳就能破出一個洞。
雨似乎還下著。
他就無休無止地淋在“似乎”里。
時間像蠶絲一樣從他眼前抽過去。
又響了一聲雷,在山那邊如在天那邊,遙遠而又模糊。
肩上的繩子緩緩地滑落在地上。
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你把全營丟下來,跑這干什么?”
是營長,打了一把傘,可從營院到這兒,傘面上還有一半是干著。
他轉(zhuǎn)過身子來。
營長把一雙皮鞋丟在他面前。
忽然發(fā)現(xiàn),那鞋面上除了幾滴水濕,其余又黑又亮,還是他早上剛擦過的樣,且過來的一路上沒有一個紅腳印。
他怔了怔。
營長說:“瘋了嗎?全營人都在等著你?!?
他笑笑:
“我以為下了大暴雨。”
營長看見了地上的一盤繩,說:
“你沒看到一連早把通往崖上的路斷了,多少年都沒有羊再到那崖上了。”
他說:
“營長,我想死都沒有機會呀?!?
營長說:
“等著吧,下個月還要實驗發(fā)射呢?!?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有一種灰蒙蒙的癡光從那眼里朝外嘩啦漫溢了,心跳的速度和響聲,如奔馳在曠野中的火車一樣,轟轟隆隆,一日千里,仿佛果真有列火車要從他胸中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