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說:“陳茶好,和酒一樣,越陳越好?!?
每一次哥哥回來,都如村中的一次集體慶典。他軍官的銜位和干部的軍裝,使這個耙耬山脈間的零落小村,忽然間生出了許多光輝,就是陰天下雨,似乎日光也在雨水的后面照耀著,隨時準(zhǔn)備雨過天晴,把村落照得十幾分的透明。姑是不消說了。我也不消說去。村人們臉上黃爽爽的喜悅,就已從各人臉上厚得脫落下來,砰砰啪啪掉在村街上、飯場上,如金箔片兒一樣閃著溫和純樸的光色。
哥又回來了。
村人們多都散在自家田里,或往返在村莊和田地間的小路上。小麥冬后泛青的氣息,泉水一樣碧綠著叮咚在還半睡半醒的末冬的山梁上,草糞的溫?zé)岬南阄叮诐鉂獾卦邳S昏的日光中飄散。有早些要收工的村人,在梁脊的路上叫喚,說你們看那是誰呀──那遠(yuǎn)處的一個顏色是不是村里的大鵬?
就有人叫:“鳥孩,你哥回來了──”
我已經(jīng)到了干大人活兒的年齡,挑著一擔(dān)草糞從山梁上晃蕩下來,汗比雨密,濕了我的黃瘦的頭發(fā),流在臉上開墾出許多水溪和溝壑。聽到叫聲,我臉上的汗水忽然僵止住不流不動,朝梁的那頭望去,落日的余暉中走來一個綠的團(tuán)兒,提了一大一小兩個行包。有村人迎接上去,把那包兒扛在肩上,大聲叫著說傻愣著干啥鳥孩,還不快來接接。
我丟下肩上的糞擔(dān),朝哥走了幾步,又返身跑回村里,讓腳步聲有力地敲打著村街,仿佛壘墻時用錘去砸那曬干的泥坯,仿佛生怕有人不知軍官大鵬又一次回到了耙耬山脈。有女人在門口尋雞趕豬,我把那雞豬驚得飛叫,女人說你瘋了鳥孩?
我說:“大鵬回來啦!”
那女人往村口望去,我就在她的望中,驚著她家的雞、豬跑回了家里。
姑姑正在做飯,依著門框攪一碗面糊,落日照著她的瘦臉,有一層病黃的顏色在她臉上借著落日愈發(fā)顯得憔悴和萎黃。她今年六十五了,也許已經(jīng)七十。我沒有給她過過生日,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她常說她已經(jīng)老了,等大鵬娶了媳婦,等大鵬把他媳婦和我接出耙耬山脈,她就壽盡了,就該入土了。她說那時候差一點攔了大鵬不讓他當(dāng)兵,沒想到大鵬還真的成了軍官。她倚在門框上攪著面糊望著落日的時候,內(nèi)心就沉浸在大鵬和她的死亡上面,就要自言自語,說無兒無女,到頭來卻享了大鵬和鳥孩的福哩,不愁沒有人替她買一副棺材,不愁沒有人不戴著孝布把她送到墳上。我像飛出彈弓的一個泥球一樣,啪的一下射進(jìn)院里,瞟了一眼沉沉迷迷思著想著的姑,說,姑,我哥大鵬回來啦,在梁上立馬就到家里。
姑驚了一下,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
她說:“沒有看錯吧鳥孩?”
我說:“立馬就到家了。”
姑的臉上反常地沒有紅光,只有黃色。
她說:“我剛倚著門框打盹做了一個噩夢,看見一只喜鵲從樹上掉下來死了?!?
我說:“烙個油饃吧姑,我也擔(dān)了一天糞哩。”
姑說:“我真的夢見一只喜鵲從樹上掉下來死了,大鵬早回晚回都不該這個時候回來?!?
可是大鵬還是回來了,村頭上一群一股的腳步聲潮一樣涌到姑的門前了。姑落在地上攪面糊的碗,也碎開來,讓那一碗面糊白白地流滿了一個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