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哥哥回到耙耬山脈,是在冬日的一個黃昏,山梁上的落日,淺紅淺黃,淡色的水一樣灑在坡面上。冬天已近尾聲,春天的聲音已經(jīng)傳來,我尿的時候,沖起了梁上路邊的黃土,看見過尿窩里有嫩草的幼芽。村人們大多在往田里擔(dān)草肥,為春天到來小麥的生長貯藏氣力。也有人閑著,那多是一些靠生意吃飯的人了。
哥哥當(dāng)兵走時,我是八歲,也許九歲,或七歲。誰知道呢。我沒有見過父親。不等我最終來到這個世界,父親就慌慌張張死了,就像一個鄉(xiāng)下人去趕集一樣慌著走了。說起來也足晦氣,我還不到三歲,連奶還未斷掉,母親也跟著死去,如追著父親去集市上一樣。母親的死我已記不詳盡,只記得沒有奶吃肚子餓得山呼海嘯,大鵬把燒熟的紅薯放進我的嘴里我像餓鷹捕到了一塊腐肉。紅薯沒有娘奶甜,可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吃得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
紅薯養(yǎng)活了我的性命。
大鵬好像在地里只會種紅薯,也好像山梁上的土地除了紅薯,不長別的莊稼。
我大碗吞吃紅薯的時候,大鵬當(dāng)兵走了。他領(lǐng)著我像扯著一只小狗,從里山梁走到外山梁,到我姑家先進灶房舀了一瓢水喝。冬天,缸里有冰,他用水瓢把缸里的薄冰敲開,舀上一瓢,喝了半瓢,把剩下的半瓢給我,說:
“喝吧?!?
我不接瓢,也不理他,盯著他像盯著一個背叛了我的仇人。
姑姑立在院里,說:
“喝多了肚疼。”
大鵬從灶房出來,他對姑說:
“姑,我要當(dāng)兵?!?
姑怔著,像看一個闖進門來的生人。
“鳥孩咋辦?”
大鵬說:
“你無兒無女,讓他來給你做個伴兒?!?
姑就默著,拿眼看我,又用手在我頭上摸摸。姑摸我頭的時候,我感到她手上的繭刺如鋸一樣割著我的頭發(fā)。
姑說:“鳥孩到底多大?”
哥說:“七八歲吧?!?
姑說:“你驗上了?”
哥說:“驗上了?!?
姑說:“村里讓你去?”
哥說:“我保證不讓他們養(yǎng)活鳥孩?!?
姑說:“你去吧,吃幾年飽飯。”
哥說:“我好好干,提干了回來把你和鳥孩接走?!?
姑說:“把鳥孩接走就行?!?
哥就走了。
新綠的軍裝,又肥又大,仿佛稍柔軟一些的盔甲。哥走了七年,中間回來過幾次。
第一次回來說,我入黨了。
第二次回來說,我考上學(xué)了。
第三次回來說,我學(xué)核裂劑專業(yè),你們不懂。
第四次回來說,上學(xué)期間,組織上不讓訂婚。
第五次回來說,我明年畢業(yè),畢業(yè)就提干。
第六次回來說,我現(xiàn)在是副連職排長,一年后就是正式的副連長。
哥哥每次回來,都是村里的一件盛事,村長也要來的,坐在姑家的床上,吸著哥的煙,問哥外面的景況,說不會再打仗吧?哥說不會。說聽說首都要從北京遷到河南來?哥說不會。村長說河南自古都是都呀!哥說遷一次要花多少錢吧,別的不說,錢都花不起。村長說,那倒是。還說些別的,比如導(dǎo)彈,到底能不能飛到美國?比如城市,到底有沒有發(fā)不出工資的工人罷工?到底有沒有私人買的轎車比省長坐的還好?村長問。哥答。鄰舍們聽。哥是軍官,我為哥哥驕傲,為當(dāng)初哥當(dāng)兵走時我恨他對我撒手不管而后悔。哥從部隊回來我就有糖吃,軟糖、酥糖、粘糖,還有包一口酒的糖。哥是軍官,哥一回來,姑就滿面紅光,把被褥洗了,把她的衣服洗了,把院落掃了,把灶房的鍋臺擦了,買白菜、蘿卜、豆芽、豆腐,還買肉和味精、醋和醬油。還借來凳子,讓夜里到家里坐的鄰人、村人有座,借來水瓶,燒開水,灌滿瓶放在桌子上,村長不喝涼水,得用一個大碗給他泡上茶葉,用一本舊書蓋在碗口,讓那茶葉由一卷一卷泡成一片一片。茶葉是哥幾年前帶回的,他走了姑把茶葉包在一張塑料紙里,下年他回來依舊能喝。
村長喝了泡開的淡黃得如銹水一樣的茶葉水,說:“啥茶葉?”
哥說:“上火車時忘帶了,這是陳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