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在這個季節(jié)的早上要退伍回家去了。
教導員以組織的名義和他談了三個小時的話,最后說在統(tǒng)一辦理復退手續(xù)以前,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你可以回家看看,算休假,也算組織上安排你和那些轉業(yè)的干部一樣,提前回到家里,有可能的話,聯(lián)系一下工作。雖然不再是作為軍官轉業(yè),國家必須安排,而作為戰(zhàn)士,你有大學文憑,聯(lián)系一份工作當不屬難事。
工作是不要回去聯(lián)系的,他已決定回家種地,帶著弟弟鳥孩過一種鄉(xiāng)村日月。當兵、上學、提干,卻因為核裂劑滲漏,嚇尿了褲子而做了逃兵,犯下了特殊的“戰(zhàn)場逃離罪”,命運從正旺的峰巔,一下跌進深谷,他成了一個有七年軍齡的老兵退伍回家,對于到城里尋求工作之事,實在已經(jīng)十二分地心灰意懶。凡需要去努力奮斗爭取的事情,他都已經(jīng)感到精疲力竭,毫無意義了。
他就想著回家。
昨天,全營軍人大會已經(jīng)開過,營長莊嚴地宣讀了開除他的黨籍和撤銷他副連職排長的旅黨委的決定。為了一層面子,軍人大會上營長沒有讓他參加。宣讀旅黨委的決定之后,全營的官兵都回頭到二連尋找他的面孔,他躲在宿舍,隔著窗子看到那些沒看到他的面容的官兵,臉上都有一層淡薄的失望。也許正是因為他沒有在那會場中間,人們沒有看見他那張多日來從未見過笑容的病黃色的瘦臉,在那一片空地兼了球場又兼了會場的二連飯?zhí)玫那懊?,響起了擁護旅黨委“雙開除”決定的掌聲。他站在窗口,當那白色的被日光照得有了一層金黃的掌聲潮水樣拍打著他的窗玻璃的時候,他感覺到他的臉上響起了無數(shù)的耳光摑打的響音,這音響使他最終明白,他不是為那“雙開除”的決定而離開軍營,而是為這掌聲而不得不脫去軍裝,重返故里。
他已經(jīng)收拾好了全部回家的行李。昨天暮黑時的掌聲沒有平息,他就決定今早要離開這兒,如果有可能,他就再不回來,由同鄉(xiāng)和組織把他的退伍手續(xù)寄回家里。可是,他一夜未眠,在這一夜的難熬之中,莫名其妙地懷了一種期望,希望能出現(xiàn)推開屋門,門口站了一片戰(zhàn)友為他送行的場面。他想他們昨天的掌聲,是因為他不在會場所致,如果他坐在那兒,也許就不會有一片掌聲響起,至多是零零碎碎幾下,甚至一聲也沒有。他想他的怕死固然可恥,但作為每一個都珍惜生命的戰(zhàn)友,不說彼此有或多或少的理解,至少還有著同情。從三號陣地撤離時,不是每一個人都跑得很快嗎?換了另外一個人,也學過核裂劑專業(yè),對核裂劑的燃爆力、輻射力了如指掌,他能保證不說“我壓根沒學過核裂劑專業(yè)”嗎?能保證不和自己一樣嚇尿了褲子而驚叫著從發(fā)射架上摔下來逃走嗎?或多或少,總會有人理解你,同情你。總會有人來給你送行,哪怕只有三兩個同鄉(xiāng)。
在床上一夜輾轉,終于熬到了起床號如期而至地回響在山地,如圓圓的一根巨大的黃色銅柱從遙遠的山崖上有節(jié)奏地滾落下來,洪亮的黃銅和青石碰撞的聲音通過潮潤的森林穿越過來。他從床上起來,沒有立即把門打開。他等著聽到有為他送行的腳步聲傳來,等著聽到有為他送行的人來敲他的屋門。等著他一開屋門,門前站了一片那些同情他、理解他的戰(zhàn)友。他們都知道他今早要離開這兒,也許此次離開,就永不再回。白蒙蒙的晨色水霧一樣罩在他的窗上,屋里沒有開燈,朦朧的光亮和他凄寒的心境相同,使他為這樣的晨色有幾分感動。收拾了被褥,把這些已成為紀念的東西捆在箱子里,他聽到有腳步聲傳來。為這愈來愈近的腳步聲,他的心忽然狂跳得叮咚作響,宛若他當兵時為連隊砍柴,一斧一斧響在密林的一棵栗樹上。
可是,那腳步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漸漸消失了。
他趴在窗上,看見了兩個戰(zhàn)士從他門前朝廁所走去。
又有腳步聲響起。
是戰(zhàn)士們端著臉盆去洗漱間洗臉。他看見了他三排的幾個兵,很匆忙地從他窗下走過去,躲賊似的。其中一個甘肅新兵家里困難,又是孝子,大鵬曾按照部隊干部的傳統(tǒng)方式,買了一件軍隊加撥的鴨絨棉襖,以那戰(zhàn)士的名義寄到他的家里,那戰(zhàn)士知道以后,哭著叫了他一聲三排長,又叫了他一聲大鵬哥。別的戰(zhàn)士可以不來為他送行,難道他也會因為他的“特殊的‘戰(zhàn)場逃離罪’”而不來看他一眼嗎?
他怎么不來呢?他怎么匆匆從我門前過去,到洗漱間洗了又匆匆返回連頭也不扭呢?是忘了?絕對不會。難道營里有不為我送行的指示?
望著那個甘肅兵從他窗下返回到宿舍,他的心里終于被一種冷漠刺傷了,仿佛是誰抓住他的心如抓住一兜豬的下水在地上摔了一下,又踩了一腳。疼痛和被羞辱的感覺噼里啪啦襲上心來,最終把他擊垮了,要盡快把他驅逐出這座營院了。
他從窗前走回來,迅速地提起他的行李,對自己說你壓根就不該渴望有人來送行,你犯了“戰(zhàn)場逃離罪”,這個營院的官兵不把你當作“叛逃”已經(jīng)十二分寬容了,你沒有理由渴望理解和同情,沒有理由渴望有人來送行。你實質上不是從這個營院退伍的一個軍人,而是被這落營院開除出去的一名被營長和旅長的溫情掩蓋和容忍了的罪犯。英雄不屬于你,光榮不屬于你,軍營因此也不再屬于你,戰(zhàn)友間的情誼因此也不再屬于你,你最好是一個人悄悄地離開這兒,無影無蹤地走掉,無影無蹤地從這個營院、這一群軍人中消失。
你已不再屬于這一群。
這一群也不再屬于你。
他把他的行李扛在了肩上。
一如往日,出操跑步的集合號聲響了。
他站在了屋子的中央。
銅色的號音如清澈的流水,激越地漫過他的心靈,流失在他的心房。
他輕輕地朝屋門口走去。
跑步集合的腳步聲迅疾地朝著一個方向集中。
他扭了一下鎖,門開了,但他很快又把門給鎖上了。
跑步的腳步聲從各連門前傳來,如鼓聲撞到他的門板上。
他松開了扶門的手。
腳步聲從他門前流過去。
他靜靜地默站著。
腳步聲依次地由大至小,如鼓手一個一個歇息了。
他依舊地默站著。
腳步聲終于如日出霧散一樣消失了。
他仍然那么默站著。
被腳步聲留下的營院中的寧靜無聲無息地浸潤進他的屋子里。
他聽到了寧靜中晨霧在山脈中白色的流動。
他想,沒有人了。
他想,我該走了。
他想,你就和賊一樣地走吧。
拉上窗簾,再拉開屋門,迎面的山脈果然在霧中如罩在白茫茫漂流的絲線中,樹林的枝梢從霧中鉆出來,黑漆漆如飄在霧上的煙。有一股他極為熟悉如每天他都聞到自己日常訓練中的汗味一樣,他再一次聞到山脈和林地那種霉腐潮潤的雨云色的氣息,從對面山坡上撲面而來。一種無奈的不得不丟掉什么的失落夾裹在那氣息中,進入了他的胸內,傳遍了他的全身。沒有人,這個營院似乎一個人都沒了,只留下空蕩蕩的安靜遍布在各個角落。往大門口的哨樓望了望,往炊事班的煙囪上望了望,這兩處人煙俱在。哨兵依然筆直地立在剝落了綠漆的哨樓旁,炊煙依然費力地升起來,飄散在同顏色的早晨里。除了他要離去,這個營院一如往常,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要走了,但他的走,不能為這個營院帶來一絲一毫的改變。
他的走,似乎與這個營院無關。
他似乎早已不是這個營院中的一員。
緩緩地轉過身去,關門。鎖門。明鎖和暗鎖鎖上時生鐵相碰的聲響冰凌相擊一樣敲在他的心靈上。走吧,一切都與你無關了,賊一樣走去,是你離開這兒最好的方式。
他轉過了身子。
營長站在他的身后。和流行影視上兩位冤家不期而遇一樣。看見營長時,他微微一怔,從內心升上來的感激,被他一走了之的心情壓了下去。
“旅里大集合,”營長說,“一個人也不準少,你晚走一個小時,我派人去送你?!?
“不用了,”他說,“誰都不用送,我不配有人送。”
營長取出了一封信:
“我替你解釋幾句三號陣地的事情,蓋了營黨委的章,交給地方安置辦公室,安排工作時也許能用上?!?
他沒有接信。
“我回家種地?!?
營長把信塞到他的口袋里。
“處理也許重了,要恨就恨我,我是營長,不能不考慮以后的發(fā)射?!?
“我誰也不恨,就恨我自己,本來是農(nóng)民,壓根兒不該來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