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晶黃》 第三章(3)

閻連科文集:生死晶黃 作者:閻連科


退伍吧,在部隊你沒路可走了。

從營長宿舍出來,這句話就時刻縈繞在他的腦際,仿佛一段黑漆漆的鐵絲纏在他腦里哪一段的血管上,使他感到忽然間大腦恍恍惚惚地有些供血不足起來。軍事法庭的大門向他關閉了,旅長和營長沒有向上級匯報他在禁區(qū)陣地和叛逃無二的逃離行為。沒有匯報,僅僅是因為旅長也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農(nóng)民,還因為,他讓他們堵漏那一刻屏住呼吸,以免吸進那晶黃明亮的核裂劑的氣息,使旅長和營長沒有成核傻癡或者植物人,也算對排除核漏事故有一些功勞。原來事情發(fā)展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原來的“戰(zhàn)場逃離罪”被旅長和營長向上級掩飾了,原來旅長和營長從三號陣地出來就沒有打算把他送上軍事法庭,或者是,曾經(jīng)打算了,時間和慶功的喜悅又讓他們改變了。有一種輕松感和空緊張一場的失落感,像旋律優(yōu)美歌詞辛酸的民謠回響在他的心里。熄燈號響過了,各連隊都已入睡,換哨的士兵扛著槍從他面前走過去。天空中淺藍的夜色像剛好模糊見底的湖水,潮寒的涼氣從營房后邊的竹林吹過來。有一種總在冬夜的寂靜中鳴叫的小蟲,在營房的院墻下叫得單調(diào)而又清麗,如終年四季不斷從山崖上跌下的水。他佇立在從營部回到連隊的臺階上,消受著如釋重負的輕松,一種不真實的亦真亦假的感覺如白天回憶起夜晚的夢樣,在他周身緩緩滲透、流動。在這滲透和流動中,淺淡的溫暖宛若冬日的陽光久違后突然出現(xiàn)在天空,照耀著他,洗滌著他。在臺階上,他細細地舒出了一口氣,有十里山路那么蜿蜒和幽長。

“究竟是退伍回家還是留在部隊由你自己選擇。”

這是營長送他出門時說的,在那一刻,他幾乎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退伍回家。因為營長說了,無論走留,他在不進軍事法庭的情況下,為了嚴明軍紀,為了杜絕日后導彈發(fā)射中的膽小怕死事件的重復發(fā)生,他都必須被開除黨籍,開除干部之職。留隊,是作為一名戰(zhàn)士下放到班排,視二年內(nèi)的表現(xiàn)如何,再恢復干部職務。退伍,則完全作為一名被開除干部職務的士兵退伍返鄉(xiāng)。這幾天,他已經(jīng)認真地思索過,從嚴格意義上去說,他壓根就是農(nóng)民,而不是軍人。如果身上的脈管中淌有一絲軍人的血液,他就不會在三號陣地嚇尿褲子而逃離跑掉,何況核裂劑滲漏還不是真正戰(zhàn)場上的槍林彈雨和血肉橫飛。

入伍的時候是在初冬,他從田地回來,燒好了午飯,出門喚鳥孩回來吃飯時,發(fā)現(xiàn)村頭的槐樹上貼了一張“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全村光榮”的標語,大紅鮮艷的紙上這三句黑色的墨字,在日光中喚醒了他心中萌動已久的一個欲望。

接兵的人在驗上身體的三個村里的青年中挑選一個,于是就開始了面談。

“你為什么當兵?”

“出去開開眼界,一輩子不能憋死在這山里。”

“那萬一你也當兵到了大山里呢?”

“不是說你們是從城市來的嗎?”

……

談話轉(zhuǎn)向另一個。

“你當兵的目的是什么?”

“部隊再累沒有家里累,部隊再窮沒有鄉(xiāng)下窮?!?

“你呢?”

農(nóng)民當兵還有別的什么目的嗎?最好分到城市里,開闊一下視野,有一個輕閑的工作,清閑幾年,穿得整齊,吃得又好,終日大米、白面,過年也不過就是那樣了??赡苓@樣說嗎?當然不能。沒看見前邊幾個回答完以后,接兵的那個干部眉頭皺了皺,還和另一個接兵干部相互看了一眼嗎?那你怎么回答?怎么回答好?他如幾年后的今夜怯怯地立在營長面前一樣,怯怯地立在那兩個坐在村委會會議室的接兵干部面前,為想要說出的幾個字的虛假感到臉上發(fā)燒,可不這樣答還能怎樣回答呢?

“盡義務,保國家。”

說過這句話,他把頭低了下去。他知道他未曾這樣想過,也不會這樣去做??伤诘皖^的瞬間,看到了那兩個接兵干部的眼睛都亮了,連村委會幽暗的屋里都仿佛突然多開了一扇窗子,光亮如鏡樣燦燦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怕打仗嗎?”

他怔了一下,沒想到他們會問這樣的話。難道這樣的年月還會打仗?難道我當兵就是為了打仗?可又有誰能保證就不打仗了?同村的一家軍屬不是因為那一年中國和越南的戰(zhàn)爭,而成為烈屬了嗎?走的時候是一個一米七的村里最高個的青年,站在那兒仿佛一棵筆直的樹木,可回來的時候是小小的一個木盒。全族人為那個木盒流淚,全家人哭得死去活來,驚天動地。依著鄉(xiāng)俗把那個木盒往墳上埋的時候,全村老少都跪了下來,黑壓壓一片衣服又白晃晃一片孝布。他有些膽怯了,他不敢回答了??伤ь^看面前那兩位接兵的干部時,他又想到自那軍屬成為烈屬之后,三年內(nèi)村里沒人再去當兵,可第四年去了兩個,一個因為把豬養(yǎng)得好些,就轉(zhuǎn)了志愿兵,在城里討了個有工作的媳婦;另一個,在村里本來就是會計,算盤打得漂亮,到部隊做了給養(yǎng)員,參加了一個算盤比賽,拿了個全團第一,就成了干部,把媳婦調(diào)到了省城,生了個孩子,連孩子的戶口也輕易地上到了省城的哪個街道的辦事處和派出所。難道我當兵就一定會碰上打仗嗎?真打仗了,我就一定會被拉到戰(zhàn)場上去嗎?上去了,我就一定會挨上一粒子彈嗎?

“怕打仗嗎?”

“不怕?!?

“怕死嗎?”

“不怕?!?

“要當了幾年兵,你沒入黨、沒提干,又回來種地你不覺得白干幾年嗎?”

“白干啥,本來就是義務兵?!?

兩個接兵的干部滿意了。他的高中文化水平讓他說了接兵人最愛聽的話。他們拍拍他的肩,說讀書多和讀書少就是不一樣,準備準備吧,我們就要你這樣保家衛(wèi)國的人??勺约菏潜<倚l(wèi)國的人嗎?山脈中的寒夜,森林和竹林都隱伏在暗夜中,模模糊糊一片,分不清哪兒是山哪兒是溝。他從臺階上走下來,到臺階中間一連的營房那兒不走了。有一股突然傳來的聲音,像驟風一樣從他耳邊刮過去,消失在了營院外的林地里。他原是想到營院外面哪兒走一走,想一想,一種含了酸澀的激動使他毫無睡意,腦子清醒得如從冷水中剛剛洗了一樣。他聽出那聲音是野豬從營院外的林地走過去發(fā)出的吱喳聲,也預感到那野豬也許還在林子的附近哪兒躲藏著。連隊的母豬快生了。入冬前母豬發(fā)情從圈里跳出來,跑到山上野了一天回來突然安寧了,不哼不叫,臉上舒展出一層一觸即落的紅潤來。在此之前,這兒發(fā)生過母豬和野豬交配生崽的事,生崽前后那交配了的野豬便尋找兒女一樣,時常到連隊豬圈前后的林地轉(zhuǎn)悠走動。他不怕野豬,但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發(fā)生意外。他已經(jīng)決定退伍回鄉(xiāng)了。從營長宿舍出來他就決定退伍還鄉(xiāng)了。回想起入伍前的面談,望著這一落營院,他感到羞愧如一團黑水一樣淹沒著他。通過這次核裂劑滲漏事件,他愈加清楚地認清了他自己,就像找到了自己童年遺失的照片一樣,將兩個年齡段的形象一比較,終于看清了自己除了年齡的增長,幾乎沒什么變化。你還是原來的你,一個耙耬山脈的農(nóng)民,一個離開那塊土地,擺脫農(nóng)民的艱辛,別無他求的人。軍裝其實是你農(nóng)民的特殊服飾,軍營其實是你到鄉(xiāng)村集鎮(zhèn)上趕集時尋找的一個客店。從根本上說,你沒有把軍裝作為區(qū)別一般人群的標志,沒有把軍裝同死連在一塊。只有和死相連,你才能明白軍裝的根本含義??墒悄銢]有。還有營房,其實是軍人犧牲前相對牢靠的宿營地,它不是軍人的家,是軍人走向死亡前遮風避雨的一所去處??墒沁@一切,都被你誤解了。你把軍裝當成了農(nóng)民只有過年時才可穿到的一套新而齊整的衣服,你把營房當成了人生的一個命運轉(zhuǎn)機的優(yōu)良驛站。你沒有看到軍裝與喪服的溝通,沒有看到營院中和平喧鬧后的戰(zhàn)火的煙跡。你壓根就是農(nóng)民,你本來就是農(nóng)民。你當了幾年兵,讀了四年大學,你仍然是農(nóng)民,仍然是入伍前那個懦弱還有著機巧的農(nóng)民。你有什么改變呢?如果有,就是對死亡的認識更加清晰了,更加怕死了,對自己的生命更加珍惜了。既然是這樣,就回家去吧,當農(nóng)民去吧。是軍人,就得隨時準備死亡。導彈發(fā)射部隊,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連接著普通軍人不可企及的功績,也連接著無以推卸的責任。你不配,你不勝任,那就回家去吧,還有什么比農(nóng)民種地更可以不負責任的職業(yè)呢?種種收收,可早可遲,不需要用分秒計算。太陽曬著床了,想起則起,不想起則睡。你的田地種得好壞,莊稼豐歉,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指責你半句,沒有人替你感到失職的羞愧。冬天的時候,寒風吹著,朝陽的山坡上有一個避風的窩兒,那里存了許多陽光和溫暖,村人們都到那兒曬暖、聽古、說閑,也脫下棉衣,光著肩膀捉衣縫里的虱子。夏天的時候,扯一張草席出來,到村頭樹下的風口上,一個午歇可以睡到日落。鄉(xiāng)村生活,不像軍營這么緊迫,那閑適、安逸不正是你內(nèi)心所求嗎?

回家種地去吧,他在一連營房邊的臺階上站了許久,當又一次聽到野豬在營院外的林地吱喳吱喳轉(zhuǎn)了一周,開始朝林子深處走去的時候,便也隨著朝二連他的宿舍走下來,且邊走邊給自己回家種地找著最好的依據(jù)。不種地留下來又能如何?被當作逃兵下放至班排那是怎樣一種情景?可你回到鄉(xiāng)村,村人不會嫌棄你,族人不會嫌棄你,還有你的同胞弟弟鳥孩,更不會嫌棄你。最重要的,土地,不會不把你當作她的兒子。

走吧,回到本屬于你的土地去吧。這樣最后對自己說著,他的腳步聲有力起來,如同最終拿定了主意一般,黑洞洞的腳步聲,撞在營院的墻壁上,如皮球一樣彈回來,把夜半寂靜的氣流打得水面一樣漣漪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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