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姓一家人的命運
我該為他們一家人寫些什么了,做一些記錄了,不然,我總是懷著不安,就像拿了人家啥兒沒有付錢一樣;就像是我把他們一家置于尷尬的境地,甚至,是無奈的絕境,人家卻又向我躬身說了一聲:“對不起”或者“謝謝”一樣。
真的是不能不寫他們了。他們應(yīng)該是每一個舞文弄墨人的鄰居、同族、本家,甚或,是每一個舞文弄墨人的兄弟或姐妹。直說呢,他們是每一個能稱為作家的人的真正的父母或兒女。是作家真正的骨肉和精神、血脈與靈魂。
一
他們姓尚,一家人都姓尚,住在我家房后,母親謝世得早,兒子和父親分開過了,孫子都已上學(xué)讀書,女兒還和父親一灶過著,也臨了出嫁的年齡。這是農(nóng)村的一戶普普通通的人家,正正常常的人家,普通正常得和路邊長的草一樣。解放初合作化時他們家和我家是一個互助組;大躍進時和我家共燒一個土制的煉鋼爐;“文革”時勞動實行工分制,他家、我家的人名都在一冊記工本兒上;到了改革開放時期,大隊改為村,生產(chǎn)隊改為村民小組,不消說,我們兩家仍然處在一個村民小組里,那些七零八碎的責(zé)任田,有好幾塊兒都是毗鄰著。一塊出工、一塊收工、一塊種植、一塊收獲是幾十年的事情了??墒?,有一天,是兩年前的一個罷秋的時節(jié)吧,天氣朗朗的,村里人種上小麥后大都去鎮(zhèn)街?jǐn)[攤設(shè)點做小本生意了,去沐浴改革開放的和風(fēng)細(xì)雨了。還有的,把秋蜀黍掛在檐下或樓角,便忙慌慌去市里、省會做大的買賣了。村街上有濃重的空閑,那些少數(shù)只會種地勞作、不會生意買賣的人豎在村口、飯場,仿佛牛已不在而閑豎著的拴牛木樁一樣。就是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候,縣執(zhí)法部門來了一輛警車,鳴著冷清的警笛,駛進了灌滿清閑的胡同里,車頭上閃轉(zhuǎn)著的紅色警燈的光亮,在爽朗溫暖的日光里,在粗糙安閑的胡同兩邊的墻壁上,投下了寒瑟瑟的暗紅的光,把村里的閑人,還有老人和孩娃們的臉都驚成了冰白色,眼都驚圓得枯杏核兒般大而呆滯了。
沒有多久,這尚姓的父子二人被警車帶走了。隨車帶走的還有他們父子的兩支火槍。伴隨著父子、火槍和警車的離去,他們一家人平靜、淺淡,能夠從頭望到尾的命運出現(xiàn)了驚濤駭浪,發(fā)生難以預(yù)測的變化了,天塌和地陷轟隆一聲冷不丁兒同時降在了那方改革開放二十年后有草房也有瓦房的院落里。
二
事情原是沒有多大的,或者說,事情是說大則大、說小則小的。政府部門從解放后已經(jīng)不知多少次下過文件,明令禁止,私人和私人住宅不能擁有槍支、大刀、匕首等與其它可稱為武器的一切物品器械。在各樣的社會形勢中,已經(jīng)幾次收繳過這些器械物品。就在尚家父子被抓走的一個月前,這份蓋著政府執(zhí)法部門的大印的文件,又一次從政府的最高層急速地箭行到了鄉(xiāng)村的最底層;半個月前,村一級干部也還曾經(jīng)動員收繳過這些器械哩。可是,尚家父子沒有把他們的火槍交出去。他們就像一個孩娃舍不得把他的彈弓交給嚴(yán)厲的父親一樣,把他們的火槍藏起來了。對尚家父子來說,這火槍事實上果真如一個孩娃所擁有的橡膠彈弓一樣珍貴呢。我記事的時候,就常見他們父子二人扛著那長長的火槍,裝上黑藥粉,屯上沙粒彈,到村后的山上去“打坡”。尤其冬日,白雪皚皚,人都貓在家里烤火,或團在床上取暖,他們著深雪,吱喳吱喳去了,坡道上留下兩串父子的足跡。到了過午,他們父子踏著深雪回來,槍管上不是挑著兩只野雞,就是挑著一只野兔。當(dāng)然,他們家夜里就要改善生活了,肉香飄溢,左鄰右舍的孩娃、閨女們都要近朱者赤的多些口福。這十幾年來,所謂的急速發(fā)展和文明把野兔和野雞趕走了,滅掉了。他們已經(jīng)很少再能在坡梁山脈上打到野物了,時常是扛著火槍,早去晚歸,空去空回。盡管這樣,他們還是要在農(nóng)閑時出門“打坡”。他們不做生意。他們家似乎不會經(jīng)營生意。因為守著集鎮(zhèn),曾經(jīng)在早些年試著做過,賣瓜賣萊,賣水果,賣甘蔗,和別人一樣到百里之外的九朝古都洛陽進貨,回到這個叫田湖的小鎮(zhèn)上銷售。事情的結(jié)果,賺錢的是人家,賠了的卻總是他們。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是不賠不賺,或者略有小賺,這樣一次一次地試驗下來,一年一年地經(jīng)驗下來,他們就堅信生意是由生意人才能做的,田地是由莊稼人才能種的。他們雖然不會做生意,莊稼卻總是比別人種得不弱。別人的田地若畝產(chǎn)有二百斤的話,他們則準(zhǔn)有二百一十斤;別人若有五百斤,他們則準(zhǔn)有五百二十斤。他們父子肯下力氣,田頭地邊都不會少種一棵苗,不會讓它多長出一棵草來,只是因為這兒田地過少,人均不足六分,倘若地再多些,即便他們不經(jīng)商,應(yīng)該說他們的日子也是能跟上群兒的,也能讓宅中的日月在日子中放出許多光亮??上锾倌?,可惜確乎不能經(jīng)營生意,可惜日子中總是有那么多的閑時需要他們熬過,這樣,“打坡”就不再是為了野雞兔兒,不再是為了改善一次生活。扛著幾經(jīng)修補的油黑的火槍出去,已經(jīng)純粹是為了生活中的一些樂趣,為了給人生增添一點喜悅,給最為普通的農(nóng)民的生存尋一些意義,就如一些人打麻將并不為了輸贏一樣,一些人扭秧歌并不為了演出一樣,一些人進廟燒香并不為了祈神禱佛一樣,一些人看報紙并不為了關(guān)心國家大事一樣,一些人學(xué)文件并不為了執(zhí)法或違規(guī)一樣,如孩子讀書并不是為了未來,而是為了打發(fā)童年似的,如老年人看護孫子孫女并不是為了孫子和孫女,而是為了打發(fā)老年的寂寞似的,他們扛著火槍去“打坡”,純純粹粹是為了日出和日落,為了活著和證明自己除了種地的時候也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哩。
他們就這樣在村委會收繳器械的時候沒有把火槍交出去。
他們就這樣似乎理所當(dāng)然地被警車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