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們被那些執(zhí)法人員裁定為罰款處理,除沒收那修理比擦抹的次數(shù)還多的“槍支”外,每人罰款一萬元。父子二人就是兩萬元。
兩萬元在如今好像已經(jīng)不算太大的數(shù)目,盡管我家所在縣還是國家級的貧困縣,盡管我家居住的那個鎮(zhèn)上還有一些人家過春節(jié)時沒錢買肉只能吃一頓素餃子,可有幾十萬、上百萬存款的人家也還是很有幾戶呢。我們也時常聽說,某某人、某某長、某某經(jīng)理因觸犯了某條法律——如與小姐共枕和怒打手下的打工仔或者打工妹,被公安部門抓去了,被罰款幾萬或者十幾萬的事。常聽說有人違法后為了不在那種房里過夜,一伸手就給執(zhí)法人員的辦公桌上拍上十萬、幾十萬的事。錢是越來越虛了,越來越不值錢了,可對于尚家父子,兩萬元也還是一個龐大的天文數(shù)字哩。
然而,法律部門拘了他們父子,又罰款兩萬元,我想在法律的條文上,也許是有所依據(jù)的,也許人家的行為是依法行事的??上У氖牵屑腋缸哟_實拿不出這兩萬元??上У氖?,在尚家的日子中,似乎就很少有過不向左右鄰居借錢打發(fā)日月和治療日常疾病的順暢日子。當然,你不能因為沒錢就可以得到法律的理解和原諒。當然,人家既然老遠地開著警車將人帶去了,不會因為你窮就又放你返回。執(zhí)法人員在給他們傳達了處罰條款之后,就讓他們父子其中的一個回家借錢,限期交納。這樣,父子二人就推來推去,兒子為了盡些孝心,堅決讓父親走出那樣的房屋,而父親又說,我已是這樣老邁的年齡,就是死在這里,也沒有太多的惋惜,可你正當年哩,有妻有小,倘若有個三長兩短,日子如何過呢?再說,你尚年輕,出去借錢也還易些。如此,兒子就在父親的力勸之下,在那房里住了半月,趁著一個黃昏回了家里。
借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鄰舍、親戚、朋友,能去的都已去了,能借的都已借了,半月下來,兒子也才在限期內(nèi)湊出了八千塊錢,送往執(zhí)法部門,以期能放回父親,可得到的回答卻是,人家只能依法行事,什么時候把那一萬二千元送來,什么時候才能把你父親放回。
在另外一個黃昏里,閨女、媳婦、孫子、孫女和所有的鄰舍村人,都在落日中等著去送錢的兒子,當翹首望到仍是他一個人灰溜溜地低著頭入了村時,人們的心都陰沉著,沒有人問他啥兒,啥兒也不消問的,只是都慌忙把頭扭到一邊,不使他為沒有領(lǐng)回父親而難堪?;蛘?,慌忙地回身家去,把家里好吃的饃菜端來送到他饑餓的手上,慌忙地說一句無用的安慰話兒。那一夜,各戶的村人都在議論著尚家的事情。那一夜,尚家的大門緊緊關(guān)著,沒有人知道他們一家在那夜里說了什么,想了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許多天之后,都才依次地發(fā)現(xiàn),尚家那個已經(jīng)近了出閣年齡的閨女不再在村里出現(xiàn)了。
她去了九朝古都洛陽。
四
村人們不知道她去洛陽做啥兒營生,只知道她去了沒有多久,就托人捎回了幾百塊錢。后來,每隔一段時日,都有人捎回錢來。有些時候,也從郵局往家寄錢。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過著,冬天去了,春天來了;春天去了,夏天到了,尚家的兒子和大家一道該鋤地了鋤地,該施肥了施肥,該搭車去那種別樣的房里探望父親就去探望父親。自不消說,父親不在,妹妹不在,那兩份田地他是都要替著種的,而且種得更為盡心下力。因為在農(nóng)村人生就是歲月,歲月就是日子,日子總是漫無邊際。于是,村人們也就漸漸地在日子中提及尚家父親少了,且也能慢慢從尚家兒子、媳婦臉上看到了一些笑容,雖然慘淡,終歸也是尚家給鄉(xiāng)鄰的一種安慰。所以,人們似乎忘記了尚家的父親還住在那別樣房里,忘記了尚家的閨女也還在一個城市做著一樣營生。
終于到了那么一天,初夏將去,盛夏將至,人們都開始穿短褲、背心、打午覺盹兒的時候,尚家父子突然在村頭出現(xiàn)了。兒子攙著父親,就像扶著一個在醫(yī)院住了多年方才大病初愈的老人。他隨警車走時,還是那樣高大、硬朗,走路快捷,說話氣壯,可這才半年,當他從那兒回來時,人已經(jīng)老得沒了形樣。頭發(fā)全都白了,背也開始躬著,膚色上除了蠟黃就是蠟黃,臉、肩、背、胳膊、雙腿,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膚,都松弛得如多皺、污腐的麻布。他已經(jīng)老了。他徹底的老了,眼珠發(fā)灰,目中無光,走路顫顫瑟瑟,如豎在風(fēng)中將倒未倒的一桿枯瘦的樹枝。村人們見了他時,都慌忙去扶他,他對誰卻都是那樣一句話兒:“教育娃們不要耍那火槍,又危險、又違法,一點好處沒有?!彼褪遣粩嗟刂貜?fù)著這樣一句話兒回到家的。“教育娃們不要耍那火槍,又危險,又違法,一點好處沒有?!边@話像他在那別樣的房里蹲了半年,終于悟出的一句經(jīng)語,不斷地這樣說著,他就在人們的攙扶下、在人們的目光中,走進了他那在一九九八年還仍是草房的院落里,回到了他的草屋中。
一九九八年的下半年,我又回了一趟老家。因為幾天沒有在街上見到尚家父親的身影,去打聽詢問,才知道他得了可怕的病癥,說他從那房里出來就有了病哩。說他那臨嫁年齡的閨女,原來是在城市做那陪男人的事情,說她連她父親回來,也沒有回家看望。一次她的一個叔伯哥哥曾對我說,他在一個旅游極盛處的賓館旁的一戶人家見了她呢,對她說她父親、哥哥都希望她回家里,她卻不言不語,把裸著的大腿蹺在二腿上,吸著紙煙,瞟了一眼叔伯哥哥,把一卷大票紙錢塞到了叔伯哥哥手里,讓他把錢捎回家去。
事情就是這樣。這就是尚姓一家人的命運。我寫這篇文章時是二○○○年六月初,不知道那尚家的父親還活在世上沒有,他得的是一種不治之癥。不知道那尚家的女兒是否還做著那樣營生,還是已經(jīng)回到家里。我記得幾年前見她時,她還是一個見人說話就要臉紅的村姑,水嫩、漂亮,依鄉(xiāng)村的話說,宛若一棵剝了皮的蔥兒。三天前,我母親和我一樣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癥,我趕到洛陽為她檢查病時,本來是要問尚家一些景況的,可母親突然告訴我說,比我年長又要叫我叔的一個侄兒的孩娃去學(xué)習(xí)電工,被電給打死了。那個孩娃才十幾歲,比我還高,我每次回家,他都叫我爺。因為母親冷不丁兒說了這些,我就沉默著沒有再問尚家的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