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選擇了一篇文章最差的開頭。
一九九五年二月,春節(jié)過后不久,我故鄉(xiāng)的省報頭版位置上登了如下一條新聞:
愚昧送她入黃泉
本報訊:西川縣高樓鄉(xiāng)小高頭村的新婚女子洪玉娥在結(jié)婚三日后懸梁自殺,在當(dāng)?shù)厝罕娭幸鹨粓鲕幦淮蟛ā?
洪玉娥系高樓小寨村人,距小高頭村五里之遙,其新婚丈夫高二明是她初中同學(xué),二人自由戀愛,于新春佳節(jié)前夕結(jié)婚。大擺酒宴之后,二人歡歡喜喜入了洞房,可在性生活中,高沒有發(fā)現(xiàn)洪有處女血流出,質(zhì)問洪婚前有何不端,洪無言以對,痛哭了兩天兩夜,待過了鄉(xiāng)俗中的大喜三日,回到娘家懸梁上吊。為追查洪的死因,高洪兩家對簿法堂,后經(jīng)醫(yī)生檢尸認定,洪玉娥之所以新婚中沒有處女血流出,是因為子宮膜比一般女子偏厚,初次性生活高未使洪的處女膜破裂。
洪玉娥的死,在當(dāng)?shù)厝罕娭幸饛娏曳错?,都認為是愚昧和無知害死了洪玉娥,縣婦聯(lián)、青聯(lián)利用洪玉娥之死,在當(dāng)?shù)厍嗄曛虚_始了一場向愚昧決裂的大宣戰(zhàn)。
這篇三百字的消息,發(fā)在頭版的右下角,并配以簡單的編者按,按語對洪玉娥之死做了言簡意賅的評價,并說還將對此事做連續(xù)報道。之后,因為在二十世紀關(guān)門之時,洪玉娥的死顯得奇特而有嚼味,也為了報紙的新聞性、趣味性、可讀性、靈活性,省會的晚報、青年報、經(jīng)濟信息報以及西川縣所在地區(qū)的日報、晚報等十二家報紙,相繼對《愚昧送她入黃泉》這篇消息做了轉(zhuǎn)載和連續(xù)報道,持續(xù)時間一個多月,竟也弄出了一個社會上的沸沸揚揚。
洪玉娥的死,使許多人都看到了愚昧樹常青的根須在廣大農(nóng)村盤根錯節(jié)。事件本身在無垠的鄉(xiāng)村,平常如雨天的水流,晴天中的陽光。陽光無處不在,水流無處不響。世紀末本是歲月長河中極為庸常的一段日子,可它被我們夸大得神圣而又莊嚴。這段日子中,發(fā)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被賦予特殊的含義。洪玉娥并不知道世紀的含義,她說死她就死了,她想去她就去了,視人生命運在大街上游蕩,抬頭是為了前去,轉(zhuǎn)身是為了后行,生乃為生,死乃為死,并無許多深刻和含義。她的死,為人們和世紀準備下的話題,是她種瓜得豆,意外之獲。我們永遠把農(nóng)民的愚昧,看為我們這個民族落后的根本癥結(jié),是我們從許多經(jīng)驗中得到的教訓(xùn),從教訓(xùn)中尋找到的經(jīng)驗。中醫(yī)學(xué)認為,醫(yī)病治根,問病從表,由表及里,抓住根源,除根斷源而復(fù)體。抓住了農(nóng)民的愚昧,也就抓住了民族的癥結(jié),除掉了農(nóng)民的無知,民族也就富強起來,如一條直立在世界東方胸肌發(fā)達的漢子。我們?yōu)橛穸鹬蓝痼@,而唏噓,而嘆息,而驚愕,而喜悅,而微笑,而振振有詞津津樂道滔滔不絕海闊天空云天霧地談古論今。死,本身并無多少實在的意義,俗言說人死如燈滅,無非是生命的消失罷了。重要的是,它引出了我們的話題,使我們可以深刻起來,可以憂國憂民起來,可以以死為藥,醫(yī)治廣大農(nóng)民的愚昧頑癥。至于死之本身,那不是我們民族的事,不是我們大家的事,不是一個團體的事,而是,洪玉娥自己的、個人的、與眾無關(guān)的事。
二
誰看見了那一片風(fēng)光?
冬末春前的天氣里,日光漫溢在耙耬的山梁上,如同溫暖的河流在曠野上浸潤著流漫。起伏蕩蕩的黃褐的梁地,有牛的叫聲在朝無邊無際中延伸。過藍的天色,突然間顯得高遠起來。山梁下溪水的叮當(dāng),仿佛有人在敲著銹銅片兒一樣的天空,金屬的聲音踏著山野的陡峭,一級一級地爬上梁頂,世界就愈發(fā)顯得空寂落寞和人煙的稀少。能聽見日光從空中跌落在梁上的聲音,仿佛是月光和星光的碰撞,只是這種聲音渾濁一點,那種聲音清明一點。玉娥走在這梁上的空曠里,看到了滿山遍野的寂寥,黃亮濃烈如深秋的景色,那寂寥的氣味,淡如湖水的腥潮有寒涼的苦澀,從四周向她涌來,仿佛把她泡在了湖水之中??催h處的小路,如草繩結(jié)在山梁的田頭崖邊。偶有提前走親戚的老人孩子,手里提了柳條紅籃,籃上蓋了大紅的紙張,整個籃兒,宛如跳動在山梁上的一團火苗。要不,這個大年前后,她也要提著這樣的籃子,回娘家看父看母,看伯看叔。頭年出嫁,少不掉也要去姑家姨家。一家這樣一個禮籃,放上豬的一條肋肉,斤把粉絲和過年時油炸的麻花、果子、尖角、球豆,領(lǐng)著她的男人二明,走完這家,再到那家。正因為她頭年出嫁,雖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孩,說起來已二十二歲,但壓歲錢還是必要給的。這年月人都把日子過下了許多顏色,十塊二十塊誰也拿不出手,就借,也得給五十元以上。加上二明的姑家舅家,她有十七八家親戚好走。要從初一走至十五方止,這筆錢約有近千的收入。
計劃是要買個戒指,不戴,做貨存著。
可眼下怕不需再有這些的必要了。
有一只貓頭鷹在誰家墳地的柏樹上躲藏著日光臥下來,看著她渾濁無光的眼睛就如一對有些亮色的泥球。她從貓頭鷹的身下走過去,心里的荒涼,就如貓頭鷹終日所看到的墳地,新草未見生長,舊草早已枯去。而墳頭上偶有一些鮮花的風(fēng)吹草動,又都是新添的墳頭上的花圈和花圈上的紙花的飄落。在這茫茫的梁上,由于人們都忙著新年的準備,極難見到有人走動。她從墳地過去時候,看了貓頭鷹一眼,貓頭鷹也望了她一眼,彼此的對望,有許久的時光和奇怪的默契。
他說:“你實說你在娘家的相好是誰?!?
她說:“我有相好我全家不得好死?!?
他說:“沒相好你流出一滴血來給我看看?!?
她無言以對,便跪在了他的面前。她的下跪不知是對自己沒有處女血的懺悔,還是對自己貞操的保證。貞操觀的問題,是洪玉娥死的一個關(guān)鍵,但由于農(nóng)民愚昧的深刻,貞操問題我們可以作為另一個議題暫時擱置起來,因為只有愚昧,是八億農(nóng)民的一個共同病源,我們抓住了愚昧,就抓住了農(nóng)民的癌癥之源。在省報對洪玉娥之死的討論中,有一位中文系的教授寫了一篇題為《農(nóng)民:最沉重的社會負擔(dān)》的文章。文章說:
中國的農(nóng)民,終于從一個主人翁的位置上走了下來。我們不再以貧為榮。貧下中農(nóng)成為一個詞語,開始專門形容那些腰包空空的人們,或者,供那些貧窮的清醒者自嘲時專用。而占人口八億之眾的中國農(nóng)民,到了二十世紀之末,他們的貧窮,社會可以給予理解,而他們的愚昧,社會絕不能給予寬容。寬容農(nóng)民的愚昧,就是寬容我們民族的無知,就是甘愿民族的落后。洪玉娥死足一惜,而一片姓洪的玉娥還在愚昧中睜著無數(shù)雙無知的眼睛,更需我們急診療救,這是我們民族在本世紀末最迫切又最易忽視的任務(wù)……
要看到,玉娥的死,不是一則奇聞,而是向社會敲響的世紀末的警鐘。妄談愚昧,看不到農(nóng)民的愚昧才是愚昧,教授在文章中不是這樣告訴了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