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試說農(nóng)民之懶(2)

閻連科文集:感謝祈禱 作者:閻連科


娘在屋當中央癡傻傻坐了一夜,來日常狗在床上睜開眼時,娘卻已懸在梁上半日,腳手都冷涼到冰的青色上了。

常狗在爹娘的墳上躺著,腦子里昏昏沉沉,黏黏稠稠。本是一個家的,忽然爹死了,娘也死了。他就智慧出一個道理:原來人生在世,是說死就要死了去的。常狗伶仃起來,孤苦得沒有邊際。燒飯時煙熏火燎,濕柴不燃,干柴不著,趴下吹火,又燒了頭發(fā)。先前飯時回家,娘已把飯端在手上遞來,不回去娘還要去村里尋找,立村頭迎風呼喚:常狗,回來吃飯,鍋里放了麻油——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了。好日子說去就去了。冬天連烤火的柴禾都要自己負擔。沒有柴禾就貓在床上。貓在床上倒也溫暖,也能把一個冬天貓晃過去。外面的雪皚皚白了一世,縮在被里,回憶著爹娘在世的日子,時光無影無蹤地流了過去,待雪化日出,到爹娘的墳頭坐著。吃飯時候,回家路過伯家叔家門口,伯跺了一下腳說,看你娃子懶的。二十歲了只知道曬暖。叔在前邊,端了一碗撈面,他走過去,不見叔讓一聲回家里吃吧,走過去又回過頭來,說叔哎,我想打坯。叔說干啥?他說壘堵院墻。叔說打吧,叔這幾天忙哩,你二十多歲了,該自己照看自己了。他站著未動,過一會兒又說,我想借借坯模,叔也過了一會兒說,借借別人家的吧,叔家的坯模壞了。

終于走了。

終于沒有打坯。

終于沒有娶那愿嫁的鄰村趙姓姑娘。

房子終于漏了。終于塌了。人也終于砸死在床上。

都說他是活活懶死了的。方圓多少里的路程,都知道他是懶死了的。至于,爹娘死了,他都去墳上想了啥兒,卻是沒人知曉。至于,孤苦起來,他心靈上承擔了多少苦痛,也不曾有人細問。至于,伯罵他懶,叔不僅沒有幫他打坯,還沒有借他坯模去用,在他一生中起了什么作用,也不消誰去考究。

總之,他從此懶了下來,終于懶死了過去。

還有一道說懶的故事,講述母親出門,烙一張大餅,套在孩子脖上。母親出門回來,孩子已經(jīng)活活餓死,面前嘴邊的餅子吃了,兩側(cè)和后邊的餅依舊完好。這孩子懶到轉(zhuǎn)一下饃餅都不愿動手的田地。如此尖刻生動地說懶,委實藝術到了無以復加,然這懶得不愿動手轉(zhuǎn)餅的孩子,也是一個農(nóng)民??梢娹r(nóng)民是真的懶了。只是老舍說過一句叫人心抖的話,他說農(nóng)民的懶,都是經(jīng)過奮斗失敗以后形成的懶。老舍是大北平的城里人。老舍說這話就不像了城里人,不像了從政府出來的人。以此推論,農(nóng)民的懶其實是一種防御,向失敗的抗爭,無奈的休閑。城里人站在街頭閑談,罵的是農(nóng)民因懶窮而活該。政府部門的官人看見農(nóng)民在樹下納涼,他自己是坐在轎車上的,罵農(nóng)民之懶想到了五千年的農(nóng)業(yè)文明。可是,至今沒有罵城里人懶,沒人罵官人的懶,也是咄咄的怪事。

我家鄉(xiāng)嵩縣,位于河南豫西,又偏又窮,與南陽地區(qū)的南召縣相鄰。相鄰的一個王村,離本縣縣城百余里路,距南陽縣城僅三十幾里。窮得死起了人,而買不起棺,常有門板抬了,草席蓋之而葬。如今有句話說,要想富,先修路。山路難修,又無錢物,幾輩人都想把路與南召修通,幾輩人都修路未通。如今發(fā)現(xiàn)山中有許多中草藥材,南召縣城又有中藥收購市場,五年前決計再修山道,以求脫貧賣藥。怕像前人一樣,路修一段之后,重又擱下不修,就決計這路不從本村修起,而從南召朝本村修來,提著鍋碗,拉上糧食去了,興師動眾,整整修了三年,幾次村人都泄氣不再修了,然是從南召修來,不修通村里不得絲毫益處,反給南召縣人造福。這般的如此,三個大年初一,全村人都在新修的路上過年,放炮炸死三人,塌方傷了八人,沒有氣餒,終于路修通了。

可是,南召的中草藥市場封了,偶還有人收買,價低得刨一天中藥,賣了只能買半斤香油,更不要說來回還要跑路。終于不能靠賣藥脫貧,那些為修路死了傷了的人家,大有上當之感,借了怨氣,把指揮修路讓從南召朝村里修來的村長揍了一頓,左腿給打折了。眼下,那村長是最懶的農(nóng)民,一日里丁點兒活兒不干,扶著拐杖,冬天在村頭曬暖,夏天在樹下乘涼,春秋天在胡同口與人下棋。

他是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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