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xiāng)村與性(4)

閻連科文集:感謝祈禱 作者:閻連科


這一夜是臘月或是正月。臘月或正月的夜里,她深感了女人的寂寞,如一團(tuán)死水樣淹沒了她。天冷得很,外面的風(fēng)吹得落葉卷動,窗紙絮絮叨叨。河水結(jié)冰的聲音,噼里啪啦地傳來。她家就在這河邊,踏著冰面凸出的石頭,走過小河,沿著鄉(xiāng)道走不多遠(yuǎn),那兒才是正經(jīng)的村子。她家的房舍、院落,在村莊以外,在小河的這邊,孤零零如同她的命運(yùn),嫁過來苦苦地在日子中剛剛熬出一個溫馨,男人也就死去了,留給她的,是這空寂的院落,空寂的日月。若不出嫁也就好了,并不知道男人女人的許多事情,在山梁上收割播種,打柴勞作,和那些未出閣的姐姐妹妹說說笑笑,打打鬧鬧,日子明凈如水,潔白如雪。膽戰(zhàn)心驚地嫁了男人,許多的失落,以為要伴她終生,可始料不及的是,那些失落都在男人的懷里得到了補(bǔ)償。原來,嬉笑謾罵中的事情,果真的是那樣美好,縮在男人的懷里,受著男人的欺負(fù),就是他有時不顧及她在他受活之時,她是何種景況、何種模樣,她在他快活中得到了何樣的落寞,如今回味起來,也一樣使她全身禁不住有一陣陣顫栗的沖動。況且,他和別的男人不太一樣,他顧及她的快活。他高興過了,他問她你怎么樣兒?她不答他。她不作答,他便知道她還在等著他有所作為。于是,他努力地有所作為。她今年二十幾歲,或三十幾歲,在田頭和村口一堆女人的說笑中,她聽見她們的男人從來不管她們,男人們從來不管她們的喜樂,他們想了,他們就爬了上來,他們不想,他們就睡了過去。比起來還是自家男人好些,身壯、力大、還顧及了自己。

可是,男人死了,她再也不能被男人擁著躺在床上。男人再也不會一從田里回來,忽然想了,把她從灶房拉將出來,無論她怎么說鍋還在火上,飯就要煳了,他還是要不解她的圍布就把她按在床上。都過去了,留下了她自個。她當(dāng)然要改嫁的,她才二十歲,三十歲,頂大也才四十歲。她之所以今天還沒有改嫁,是因?yàn)樗怕襁^不久,墳上剛剛長了一季野草,或者,是因?yàn)樗辛撕⒆?,孩子是改嫁的累贅,再或,她想改嫁時候,她男人的幾個哥弟,都如狼似虎地拿眼睛瞪她。總之,她還沒有改嫁,這一夜她獨(dú)自守著一個空空蕩蕩的院落,空空蕩蕩的房舍。整個一個冬天,她都空空落落,渴望這個院里發(fā)生一點(diǎn)事情,渴望有一個男人突然闖了進(jìn)來。可沒有男人闖來,連男人的影子也沒有。大門上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早喪夫婦守門冰清玉潔”,下聯(lián)是“生時好善死后山高水長”。橫批為“生死夫婦”。她從那對聯(lián)下進(jìn)進(jìn)出出,從來沒想過要婦守門善死后山高水長,也沒想過一定要相好一個男人兩相愉悅,她只感到空落和寂寞,日子如一潭死水。

冬夜漫長如一條走不盡的峽谷。吃過夜飯時候,她閂了大門,在屋里剝了一籃玉米?;@滿了,她感到肚餓,她想炒些玉米。進(jìn)灶房,生火,挖半碗玉米倒進(jìn)鍋里,又往鍋里放了油鹽,然在玉米有了炸響時候,鍋灶的火卻滅了。她有一棍子沒一棍子伸進(jìn)鍋灶捅火,捅火的棍子從灶口伸進(jìn)里邊,捅捅動動,使她想到女人原來無休無止地圍著鍋灶轉(zhuǎn)動,是因?yàn)槎紫碌呐艘舱褚慌_蹲在地上的鍋臺。望著為伸進(jìn)柴禾和捅火棍兒而設(shè)的鍋臺的火口,望著不斷進(jìn)出挑動的捅火棍兒,望著火口里噼啪作響的紅旺旺的烈火,使她一下子想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做事,原來竟和這燒火是一模樣兒景況,一模樣兒做法。她盯住鍋下的紅火不再動了。她任燒火棍兒燃在鍋下,臆想著那件事情,入迷一陣,渾身一陣激動的哆嗦,竟有了一瞬間和男人在自己身上一樣的沖動快活。然而,那快活來也不知從何而來,去又不知向何去了。短暫的快活之后,她臉上一陣熱燙,留下的是更深遠(yuǎn)、更厚重的黑沉沉的寂寞。她驚訝自己在燒火時候會有這么邪惡的想念,驚訝自己如何就變得和無人不罵的破鞋差不多少的不要了臉面的女人。怔怔地坐在火前,她用手在自己臉上擰了一下,如母親擰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一樣擰得自己疼得差一丁點(diǎn)沒有號叫出來。然后,舀一碗水朝鍋灶里的火上一澆,走出了灶房來。

已經(jīng)夜深,村里有狗吠的聲音。月光如水,地上冰清玉潔。站在院子中間,望望滿天的星月,她看了看閂死的大門,又用一根木棍頂了,才走至雞窩,堵了雞窩的門;走至豬窩,給豬窩里扔了半捆稻草,看著豬把那稻草扒在身下,當(dāng)褥子鋪了,才回到了上房。不消說,上房的屋門也是要緊緊閂的。鋪床、扯被、脫衣,和往日夜里無二地躺下睡了。躺下時她想她決計不再有什么雜邪之念,然身上的被子太重,總使她感到或者誘她想到有一個人壓在她的身上,進(jìn)而使那被她用水澆滅了的紅旺旺的火又一次在她身上烈騰騰地燃燒起來。于是,她用指甲在她身上的各處狠狠地掐了一陣,掐滅了那復(fù)燃的女人的暗火,把身上的厚被揭到一邊,只蓋一條窄小的薄被,雖冷,卻是睡過了這峽谷似的一夜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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