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女性農(nóng)民是性的最大受害者。

她們也理解性是人之常需，但這種理解更偏重于對男人們的傾斜。許多農(nóng)村婦女以為，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他們需要女人；女人之所以是女人，就是男人需要她們。她們有滿足男人性需要的義務(wù)，男人有享受她們的權(quán)利。而她們在性生活中享受到了快活，那不是她們應(yīng)該享受的天倫之樂，而是她的男人對她最大的恩賜。因此，在性上嘗到歡樂的女人，更樂意侍奉她們的丈夫和公婆。

當(dāng)今四十歲往上的農(nóng)村婦女，對于性的認識，仍然停留在數(shù)千年的傳宗接代意識上。如果不是為了懷孕，在一個家庭的夜晚，無論如何，女人很難主動向男人提出性的需要。即便她有這方面的沖動，她也不會向男人直說。聰明的女人，會給男人一些暗示，和諧夫婦中的丈夫，也許會照顧一下女人的情緒，但一般有了孩子的家庭，丈夫都不予理喻，除非那時候丈夫也有這方面的需要。如果女人直言了性的需要或去主動挑逗丈夫，丈夫會拿一種審視“破鞋”或鄙視蕩婦的眼光陌生地去望著自己的女人。這一目光，足以使這個女人在床上幾年甚或一生不敢主動暴露自己對性的需求，仿佛只有被動的，才是道德的。但是，女人若為了懷孕，想生個孩子，或者有了男孩還想要女孩，有了女孩渴望要男孩，她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方式，向丈夫提出性的生活，就不僅能得到丈夫的響應(yīng)，而且還能得到丈夫的理解和溫存。

性對于鄉(xiāng)村的男人，是一種生理滿足，對于女人，則是生兒育女之途徑。農(nóng)村女人性生活的悲哀，不是農(nóng)村男人在性生活上對她們需要的不解和漠視，而是她們自己對自己這種需求的不敢承認。她們從來不敢奢望、奢談男歡女樂，甚至想想，也是一種奢想，也要遭到她自己臉紅的批駁和內(nèi)心的羞辱。

文革前期廣東農(nóng)村，有這么一件事情。一對農(nóng)村青年男女結(jié)婚一年之后，男的當(dāng)兵去了。后來，男的提了干，當(dāng)了連長，成了學(xué)毛著積極分子。女的從廣東來部隊探親，第一夜上床熄燈之后，女的等著男的去做那件事情，男的卻用手在女的身上撫摸。開始女的忍著不動，后來男的撫摸久了，女的突然把被子一掀，跳下了床，穿上了衣服，厲聲對她丈夫說，兩年不見，你怎么就成了流氓，為了生孩子我坐火車、汽車來找你，料不到你變成了這個樣，虧你還是連長，是積極分子。

我入伍時這連長已是我的營長，營里的干部大多知道這件事，知道營長為他的老婆很苦惱，后來營長和當(dāng)?shù)匾粋€城市女青年關(guān)系頗曖昧，被處理回家種田了。

這是十年之前。那么近十年來，廣袤農(nóng)村的八億農(nóng)民，沐浴了開放之風(fēng)，電視、報紙、書刊，終于走進了許多農(nóng)村山區(qū)的各個角落。城市生活方式對農(nóng)村的影響，正如西方和美國生活方式對中國城市的影響。而在農(nóng)村，最受益的是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們的作為、他們的言行、他們對土地的叛離，都邁出以往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想邁而未敢的步伐。但在性上的進步，以往是停腳不動，今天是原地踏步（原地踏步是走動準備）。無論如何說，腳是抬了起來，這預(yù)示了一般運動前的飛躍。對于女性青年，如湖南、四川、廣東、廣西等地的南方農(nóng)村女青年，性上的覺醒，比北方早了十年、二十年。但這種覺醒，卻是“一夢醒來非早晨”，睜開亮麗的眼睛，看到的不是性之曙光——生理的和科學(xué)的性。而仍然是男女之關(guān)系，是和金錢緊密相連的性的買賣。這種大批的逃離土地靠賣淫獲取金錢的農(nóng)村女青年，她們的人生、家庭和社會已經(jīng)為其付出了沉重?zé)o比的代價。她們對性的意識，事實上并不比性的蒙昧進步太多。這是金錢對性的解凍而非對性的解放或解脫，她們?yōu)樾远⑿χ械纳n涼和失落，這個社會人所共知，究竟這是一種社會的悲哀的必然還是社會進步的必然，且不去不休的論爭，而造成的事實結(jié)果，仍然是——性的折磨。

而那些沒有脫離土地去把性和金錢銬在一起的農(nóng)村青年女人，在沐浴了近二十年開放之風(fēng)以后，對性的意識，又覺醒到了哪步田地？事實上和她們母親相比，最大的進步就是敢在村頭巷尾以性說笑了。說笑性的目的，不是為了直接解凍自己在性生活中的被動、蒙昧，而是為了彌補自己性生活中的空虛和淡淡的覺醒的悲哀。在農(nóng)村家庭，一面是夫妻間并不比城市夫妻少了多少的性的夜生活，另一面是商店和藥店從來不擺賣也無需擺賣避孕的藥品和工具。由此可見，年輕的鄉(xiāng)村女人，對性的朦朧，仍然和她們的土地一樣地老天荒。唯一變化了的，是實行計劃生育之后，她們不能像母親一樣因性而孕，因孕而生了。于是，流產(chǎn)的手術(shù)在同樣人口中，不比城市少了多少。差別是城市流產(chǎn)的女性多是未婚，而農(nóng)村流產(chǎn)的女人更多的是已婚。

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值得注意。今天，城市女性對她們的稱謂已經(jīng)非常在意，夫妻了的女人在公眾場合喜歡丈夫或人們稱她為“愛人”，而不喜歡被稱為老婆。“愛人”一詞中包含性生活的成分，有很大的感情比例，而老婆的稱謂使人感到，既缺情感，又缺文化，粗野而不文明。而農(nóng)村女人，仍然喜歡稱她們?yōu)橄眿D。她們感到媳婦一詞有很強的任勞任怨的成分，包括性生活上任勞任怨的付出和自我掩蓋了的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