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xiāng)村與性(1)

閻連科文集:感謝祈禱 作者:閻連科


這一夜是臘月或是正月。臘月或正月的夜里,他有了新的被褥。夜飯吃得既好且脹。早早地躺在床上,原想睡個暖覺,卻是終究不行。由于想到了女人。被的溫暖,褥的綿軟,使他想到女人那又白又嫩的肌膚。不消說的,在這樣的夜里,外面的風(fēng)吹得落葉卷動,窗紙絮絮叨叨。能聽見村口河水結(jié)冰的聲音,噼里啪啦如冰裂一樣白亮亮結(jié)冰時的響動。置身于這樣的冬夜,能擁個女人躺在床上一宿,軟褥溫被,和更溫軟的女人,那該是何樣的受用。女人也是,閑著也是閑著,暫且讓人用一下就少了什么嗎?又不是籮筐或者布袋,用一次就壞了。他翻一下身子,拉亮了燈。屋子里的光色立馬如初晨的陽光,刺眼得很哩。揉一下眼睛,看房頂?shù)闹┲耄洃浿性菃蝹€兒一個,終日盤結(jié)在它自己織就的網(wǎng)心里;可眼下卻成了兩個,聯(lián)在一起,正在交配。另外的一只,它打哪兒來?無聲無息就成了一對。有句話叫,好事必雙,雙成好事。原來好事成雙指的就是干那事兒,并不是指成雙地喝酒,成對地要東西。

好事成雙,“雙”是指二人,且必得男女。他盯著那對交配的蜘蛛,瞌睡愈發(fā)地沒了,頭腦里的動靜如在鄉(xiāng)村土道上旋轉(zhuǎn)的輪兒。有一架馬車,把他從東莊拉到西莊。西莊那兒陽光艷麗,溫和得十二分可以。女人們都在地頭曬暖,曬著暖兒說些男女的事,說一看某某就是不行,說起來也算個男人,可風(fēng)一吹就倒。你看人家某某,肩寬得和門板一樣,說起話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女人的奶子。馬蹄聲得得地響著,在日光的溫紅里,如初綻的紅色小花。遠遠地他看見那群像盛夏中午的陽光下曬暖的慵倦的貓咪一樣慵倦的鄉(xiāng)村女人,聽見她們秋日河水般綿軟的話語,搖曳著和空氣一起蕩過來,心都有些醉了。可當(dāng)他的馬車接近女人們時,她們卻又像潮水一樣往后退去。女人們永遠和他保持著不可接近的距離,如同兩山之間,但他從未恨過她們。他愿意給她們跪下來,幫她們耕種,幫她們收割,幫她們施肥,幫她們鋤草。幫她們什么都行,做牛做馬也可以;但只消掀開她們的衣服,露出她們光潔的皮肉,讓他伸手摸摸她們。摸她們的身子,摸她們的奶子,摸她們的大腿。當(dāng)然,他還想摸她最不愿人摸又最愿人摸的那兒,但只要她愿意。如她不愿,他則準(zhǔn)定地遵循著她的意愿,他哪兒也不摸,只握著她的手兒。女人的手,自然地不同于男人,男人的手粗粗拉拉,如干枯的槐枝,手皮仿佛柏樹皮兒。女人的手都如當(dāng)年抽發(fā)的正午后的柳條楊條,柔軟細嫩,光亮滑潤。僅僅是拉拉手,僅僅就是拉拉女人的手。

盯著房頂?shù)闹┲?,那架鄉(xiāng)村的馬車由近至遠,終于穿過女人的身邊,馬不歇蹄地遠去及至消失,只留下紅色的小花如女人的紅唇在他的眼前恍惚。村外有了孤獨的狗吠,叫聲在鄉(xiāng)村的胡同如流動的清溪。他看見了動著身子的蜘蛛,把網(wǎng)兒掀得起起伏伏,他聽到了蛛網(wǎng)起伏的聲音,像極了冬夜星光落地的聲響。人原來不如蜘蛛,他扭一下肩膀,拉滅了燈,把自己沉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悠長地嘆了一口氣兒,想人不僅不如蜘蛛,其實連畜生也不如的。狗、牛、馬、羊、雞,狼、豺、虎、豹,它們想做好事也就做了。只有人,人活著就是為了受罪。他二十歲,三十歲,或者四十歲,蓋著新的被子,躺在新的褥上,棉花的氣息帶著花棵那微細鮮活如陽光一樣的甜苦味,在他的身上蟲一樣游動。他以為身上有蟲,哪兒癢了,便去哪兒拂弄。他摸到了自己那不值錢的東西。那東西不聽他的擺布,不服他的安放。他想象那東西是河邊干枯的柳棍,一拔,然后扔出窗外,讓寒風(fēng)吹它一個夜晚。夜也著實漫長,如無頭無尾的暗黑的隧道。他在隧道里疲勞地走著,卻終是不見陽光。有一個女人就好了,擁著,相互地擁著,做完了事情,靜靜地躺著,人不消動,隧道會自己從床邊走過,夜在不知覺中悄然流失,白天不期而至。可是,眼下白天又在哪兒。

夜晚無休無止。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穿上衣服,趿上鞋子,嘩一聲開了屋門,風(fēng)和月光水一樣潑下來,澆他一身精濕。他哆嗦一下,柳棍不拔自失。他低頭看了一下什么,系上扣子,朝院落外面走去。村街上有月光嘩嘩的流響,宛若從山那邊傳來隱隱的女人的歌聲。他沿著歌聲走去,腳下仿佛踩了女人紅的裙擺。樹在風(fēng)中竊竊地絮叨。貓在房上靜臥不語。月光中夜鶯從頭頂向村外飛去,影兒樹葉一樣飄落去了。他走著,整個村落沒有一窗燈光。他從這條胡同走入那條胡同,游神一樣搖在鄉(xiāng)村的夜里。冷得很,河里真的有了冰凌,青白如一條落在地上不動的玉帶。站在冰的邊上,能聽到冰下細微的水流。他用腳踏了一下冰層,聽見咯喳的脆響。踏著一塊凸出冰面的石頭,跳過河去。河對面有一座院落,孤零零如荒野的一個柵房。在月色中,能清晰地見到門框上死人后的白色聯(lián)字,能看到那黑鐵的門環(huán)。他立在那門的下邊,說我怎么來了這兒。這樣問著,人卻久久地佇立不動,且還用手輕輕推了推院落的柳木大門。自不消說,門是緊緊閂著的。因為那門閂了,他心里方咯噔一下,仿佛那門原是虛掩的,是因為他的到來才被閂上的。他無端地感受到一種失落,像石板壓在他的心上。繞著房子走了一遭,回來又推了一下大門,看看那白聯(lián)上的黑字,念了一遍,上聯(lián)是:早喪夫婦守門冰清玉潔;下聯(lián)是:生時好善死后山高水長;橫額為:生死夫婦。

讀了門聯(lián),略站片刻,身上的熱終褪盡,覺到了季節(jié)之寒的襲擾,已經(jīng)漫過整個身子。冷呵,大冷的天,你干什么你?還要不要做人的臉了?于是,也就回了家去。關(guān)了屋門,站在床前,想到這邪惡之念均源于新的被褥。把被褥抽了,睡在光光的席上,僅蓋一個舊的被子。靜心躺下,準(zhǔn)備睡時,天卻已經(jīng)近曉。一夜也就如此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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