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大哥已經(jīng)是每月二十七元八角工資的郵電局的臨時投遞員,他每天騎車跑幾十公里山路投信送報,吃食堂最差的萊,買食堂最便宜的飯,有時索性一天只吃早晚兩餐,把勒緊褲帶節(jié)余下的錢送回家里;大姐因身體虛弱,被照顧到小學教書,每月也有十二元的民辦工資;二姐除了種地幫母親洗衣燒飯,也不斷去拉沙運石,跟著建筑隊干一些零活;母親,還有我的母親,她比她的任何一個兒女,都更多地承受著幾倍的物質和精神上的壓力,上至下地耕作,下到喂豬養(yǎng)雞;外到每個兒女的婚姻大事,內至每天給父親熬藥倒痰,可以說,父親的生命,幾乎全都維系在吃藥和母親的照料上。所以母親每天少言寡語,總在默默地承受,總在默默地支撐。母親粗略地核計了一下,在八十年代初的那幾年里,父親如果哪天有五至六元用于藥品,那一天父親的日子就好過一些,如果沒有這五至六元,他就難熬那一天因我的逃離而留給他的苦難。可在那個年月,每天有五、六元錢又談何容易?加之大姐、大哥的婚事,住房漏雨需要翻修,和吃鹽燒煤的日常開支,家里的窘境已經(jīng)遠遠超過大姐病重的時候。
一九八二年冬,父親的病愈發(fā)嚴重,那時我已經(jīng)是個有四年服役期的老兵,是師圖書室的管理員,家里在窘到極處時,父母想到了我,想到了部隊的醫(yī)院。這一方面,因為部隊醫(yī)院隱含一定的神秘性,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部隊醫(yī)院可以免費。于是,我請假回家去接了父親。記得是哥哥把我、父親和母親送上了一百多里外洛陽至商丘的火車?;疖噯訒r,哥哥在窗口和我告別說:“父親的病怕是不會輕易好了,無論好壞,都要讓父親在醫(yī)院多住些日子,是醫(yī)院都比家里要好?!备绺缯f:“讓父親在醫(yī)院多治多住,就是有一天父親下世去了,我們弟兄心里也可以少些內疚?!蔽艺菓阎傩﹥染蔚男那榛厝ソ拥母赣H,可天黑前下了火車,到師醫(yī)院的門口,父親突然把我叫住,把母親叫住,說:“我從生病以來,沒有正經(jīng)住過醫(yī)院,這部隊的醫(yī)院正規(guī),設備好,技術也好,咱們火車、汽車,跑千把里路來,又沒錢付賬,如果人家不讓住時,你們都給醫(yī)生跪下,我也向醫(yī)生跪下?!?
我頓時哭了。我知道師醫(yī)院遠不如偏僻的農村縣醫(yī)院的技術和設備,知道父親的病雖不是惡癥,但也是難愈之癥,之所以要到千里之外的部隊醫(yī)院,更多的考慮是可以免費。我擦著淚說:“爹,都給醫(yī)院說好了,來就能住?!比缓?,我把師文化科長幫我在師衛(wèi)生科開的“需要照顧住院”的介紹信拿出來給父親看。父親望著那信,臉上有很厚一層興奮,掛著笑說:“想不到能來這里住院,說不定我的病就該好在這里,要那樣你這輩子當兵也就值了?!?
不消說,父親是抱著治愈的極大期望來住院的。在最初的半個月,因為醫(yī)院御寒溫暖,因為他的精神也好,病似乎果然輕了。那半個月的時光,是我這一生回憶起來都感到自慰、感到溫馨的短暫而美好的日月。因為,那是我這輩子于父親唯一一次孝敬床頭的兩個星期。每天,我頂著北風,走四五里路去給父親送飯,一路上都哼著戲詞或歌曲。一次,我去送夜飯時,父親、母親不在病房,而我在露天電影場找到了他們,見他們在寒冷里聚精會神地看電影,我的心里便漫溢過了許多幸福,以為父親的病是果真輕了,慌忙給哥、姐們掛了長途電話,把這一喜訊通知他們。父親也以為他的病有望再愈,看電影回來后激動而又興奮,說他多少年沒有看過電影了,沒想到在冬天野外看了一場電影,也才咳了幾次。
然而,三天后下了一場大雪,天氣酷寒劇增,父親不吃藥、打針就不能呼吸,而打針、輸液后,則呼吸更加困難,終于就到了離不開氧氣的地步。于是醫(yī)生就催我們父子盡快出院;一再地、緊鑼密鼓地促催著出院,害怕父親在醫(yī)院的床上停止呼吸。父親也說:“不抓緊回家,怕‘老’在外邊?!边@就結束了我一生中不足一個月的床頭盡孝、補過的日子。
回到家,農村正流行用十六毫米的電影機到家庭放電影的習俗,每包放一場十元錢。電影是當年熱遍天下的《少林寺》,我們一家都主張把電影請到家里,讓父親躺在床上看一場人能飛檐走壁的《少林寺》。看得出來,父親也渴望這樣,可把放映員請到家里時,母親又說:“算了吧,有這十塊錢,也能讓你父親維持著在人世上多活一天?!边@樣,我們兄弟姐妹面面相覷,只好目送著那個放映員和他的影片又走出我家大門——這件事情,成為我對父親懊悔不迭的失孝之一,每每想起,我的心里都有幾分酸楚。給父親送葬時候,我的大姐、二姐都痛哭著說,父親在世時,沒能讓他看上一場(僅一場)他想看的電影,然后她們都以此痛罵她們的“不孝”,我看見哥哥聽了這話,本已止哭的臉上慘白而又扭曲,淚像雨注樣橫流下來,于是,我就知道,這件事情,在我哥哥和大姐、二姐心里留下的懊悔的陰影也許比我的更為濃重。而獨屬于我的頓足的懊悔,則是在一九八四年“國慶”,我沒有給新婚的妻子買一套衣服,沒有買一樣禮物,我用借來的一百二十元錢完成了我的婚事,打發(fā)了妻子一生僅有一次的婚姻,當我領著毫無怨言的妻子第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時,正趕上初冬的暴寒,父親突然病危,使家里一天一夜慌亂不止,請醫(yī)抓藥,輸氧熬湯,一家人不敢離開病床半步。那一夜陰雨剛過,天空有些放晴,我家上空的星月清冷而又稀薄,屋子里充滿了寒涼和對父親的擔憂,大家連走路說話都慢步輕聲,似乎生怕驚了父親微弱的魂魄。終于到父親的病情有些緩解,大夫把我和母親叫到另外一間屋里,說父親身體太孱弱,需要一些貴重藥品的滋補。問:“家里還有錢嗎?”母親搖頭。我也把頭深埋在自己懷里。這時,大夫長嘆一聲以他特有的職業(yè)語氣說:“只要二叔(我父親)活著,你們家怕不會有好日子過;你們家要日子好了,二叔也能多活幾天?!辈恢肋@位在父親生病期間盡心盡力的鄉(xiāng)村大夫那時候是對父親生命將盡的判斷,還是對我家——人世上一個普通的農民百姓家庭生存的一種總結。說完,他們就又到父親床前去了,而我卻不知為什么站在那兒沒動。站在那兒腦子里嗡嗡嚶嚶一片,似乎從大夫的話里,預感到了一種不祥。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我獨自從屋里出來,孤零零地立在寒夜,抬頭望了一下冰色的天空。突然,我的腦子如天裂樣劃過一個想念,那可怕的想念如流星樣一閃而失,帶著轟鳴,帶著劇烈的光電,在我的頭腦砰然地炸響——我一點都不知是為了什么,完完全全是猝不及防:我腦子里又重復了半句大夫說過的話:“只要二叔活著,你們家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我如果把大夫那完整的一句話重復完整也就好了;如果把這話別的含義想想也就好了,可當時,那半句話在我腦際戛然而止,如冰凍樣結在了我的腦際。明確說,停在我腦里的不是那話,是那話最直接的含意——“只要父親在世,我們家(也許就是我)就不會有好日子過?!被蛘哒f,那含意就是我對父親故逝的一種盼望,對父親長年有病受到拖累的一種厭煩,一次逆子私欲的無意的表白。那時,當我立馬意識到我腦里閃過大夫那半句話里,似乎有“我希望父親早一天離開人世”的含義時,似乎“想以父親的死來換取我們家(我)的好日子”時,我頓時木呆了,震驚了,身上有一陣冰冷的哆嗦叮當著從我頭上朝腳下響去。仿佛害怕父親能夠聽到我的想念,害怕母親和哥、姐們突然出來,看見我內心的罪過和卑劣,我慌忙從院落往宅后的空院躲去。那所空宅院落里,那所父親在我當兵后每夜走動而染疾的空院里,潮濕而又陰暗。早已落葉凈盡的桐樹椿樹,淡影婆娑;濃厚的濕氣、腐氣有聲有響地在空院里滾來滾去。立在那空院的中央,我仿佛被孤零零地推到了寒夜里無邊無際的山野或海的中間,渾身都漫溢著孤獨和寒冷。想著我那一瞬間產(chǎn)生的卑劣、罪過的想法,為了懲戒我自己,我朝我臉上狠命地打了一個耳光,接下來,又用右手在我臉上、腹上、腿上往死里擰著……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老天好像要讓我自己給我自己的心靈上留下永久的懲罰,他行施了他權力中的應驗,他讓我對我父親有了那一念之間的罪惡想法的兩個月后,便把我的父親召喚去了。讓我的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母親、離開了我們兄弟姐們和他的那些如親子樣孝順的侄男侄女,及他苦戀著的這個活生生的人世。
現(xiàn)在,可以清理一下我所欠父親的債務了,可以由我自己對我自己實行一次良心的清算了。先說一下我沒有花那十元錢讓父親看一場他想看的電影《少林寺》,當時,我身上是一定有錢的,記得回到豫東軍營以后,身上還有十七元錢。就是說,我完全有能力擠出十元錢,包下一場電影,讓父親生前目睹一下他一生都有些津津樂道的“飛檐走壁”的那種神話。為什么沒有舍得花那十元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