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兄弟姐妹四個的婚姻,在那個今天已經改村為鎮(zhèn)的左鄰右舍的目光中,從訂婚到成家,他們都認為比較順利,這除了父母和我們兄弟姐妹的為人本身,與父親染病挨餓為我們蓋起的一間間鄉(xiāng)村瓦屋不無關系。那是僅有二分半地的一所鄉(xiāng)村小宅,中央之上,蓋三間上房,中央兩廂,再各蓋兩間廂廈,這樣七間房子,正留出一分地的一個四方院落:這是豫西農村最為盛行而有些殷實的農家小院。為了蓋房,父親每年過節(jié)很少添過新衣;為了蓋房,父親把房前屋后能栽樹的地方全都栽了泡桐、楊樹。到了冬天,還在那樹苗身上涂上白灰,圍上稻草,以使它取暖過冬。春天來時,他把這些稻草取掉,和讓孩子們脫掉過熱的棉衣一樣,再在小樹周圍扎圍一圈棗刺棵兒,以防孩娃們的熱手去那樹上摸碰。父親就這樣如疼愛他的孩子樣養(yǎng)護著那些小樹,那些小樹在幾年或多年之后,長到中年、老年,就做了我家房上的檁梁。到我家那七間房子全都成了瓦房以后,父親雖然不是第一個蓋瓦房的村人,卻是第一個讓家里沒有草房——包括雞窩、豬圈——的房主。而且,在我們家的院落里,父親在他哮喘病已經明顯加重的時候,還戴著避寒的暖紗口罩,拉著板車,領著我們兄弟姐妹,過已經封凍結冰的幾十米寬的酷冷伊河,到十幾里外的一條白澗溝里尋找二三指厚的紅色薄片石頭,拉回來鋪滿院子,鋪滿通往廁所和豬圈的風道小路,使那二分半的宅院,沒有見土的地方。每到雨天,街上和別戶各家,到處都泥濘不堪,只有我們家潔潔凈凈。那樣的天氣里,我們家院里總是站滿了村人鄰居,他們在那不見泥沙的院里、屋里打牌、說笑,議論命運和生老病死,把我們家那所宅院和那宅院中盛裝的鄉(xiāng)村人的人生,當成村落建筑和日子的榜樣和楷模。
事實上,那所宅院和宅院中的日子,的確在那片村落和方圓多少里的村落中有著很大影響,起著一種引導的作用??墒?,只有為數不多的血緣親人,才知道父親為了這些,付出了他的健康,也付出了他許多生壽。記得最后蓋我家東邊那兩間廂廈時,父親領著我們,破冰過河去山溝里拉做地基的石頭,因為車子裝得太滿,返回時車子陷在伊河當中,我們姐弟全都高卷起褲腿,站在冰河中用力猛推,不僅沒能把車子推動半步,反而每個人的手臉都凍得烏青,腿和腳在水中哆嗦得不能自已。這時候,父親回過身子,從車轅間出來,把我們姐弟從水中扶到岸上,用棉衣包著我們各自的腿腳,他自己又返回水中,同哥哥一道,從車上卸著一二百斤重的石頭,一塊塊用肩膀扛到岸邊,直到車子上的石頭還剩一半之多,才又獨自從冰河中把車子拉上岸來。父親從水中出來時候,他脖子里青筋勃露,滿頭大汗,手上、肩上、腿上和幾乎所有衣服的每個部位,卻都掛著水和冰凌。我們慌忙去岸邊接著父親和拉那車,待他把車子拉到岸上的一塊干處,我們才發(fā)現,父親因為哮喘,呼吸困難,臉被憋成了青色,額門上的汗都是憋出來的。姐姐趕忙不停地去父親的后背上捶著,過了很久,捶了很久,待父親緩過那艱難的呼吸,哥哥也抱著一塊水淋淋的石頭最后從冰河里出來,他把那石頭放在車上,望著父親的臉色說:“不一定非要蓋這兩間房子,不能為了房子不要命吧?!?
父親沒有馬上說話,他瞟了一眼哥哥,又望望我們,最后把目光投向荒涼空無的遠處,好像想了一會,悟透并拿定了什么主意,才扭回頭來對著他的子女們說:“我得趁著我這哮喘不算太重,還能干動活兒就把房子蓋起來,要不,過幾年我病重了,干不動活了,沒把房子給你們蓋起來,沒有在活著看著你們一個個成家立業(yè),那我死了就對不起你們,也有愧于我這一世人生?!?
其實,父親的病是在他年輕時的勞累中得下的,而扎根難愈卻是他在為子女成家立業(yè)的蓋房中開始的。在我們兄弟姐妹之中,我排行最小,八四年十月在那最后蓋起的兩間瓦屋完婚之后,也便了卻了父親的最后一樁夙愿,于是,沒過多久,他便離開我們獨自去了。
我的父親有十五六年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了。埋他的那堆黃土前的柳樹都已經很粗。不知道他這十五六年想我沒有,想他的兒女和我的母親沒有,倘若想了,又都想些啥兒,可是我,卻總是想念我的父親,想起我小時候父親對我的訓罵和痛打。好像,我每每想起父親,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
能記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歲的當兒,讀小學。學校在鎮(zhèn)上的一個老廟里,距家二里路,或許二里多一些。那時候,每年的春節(jié)之前,父親都千方百計存下幾塊錢,把這幾塊錢找熟人到鄉(xiāng)村信用社里,全都換成一疊兒簇新的一角的毛票,放在他睡的枕下的葦席下面,待到了初一那天,再一人一張、幾張地發(fā)給他的兒女、侄男侄女和在正月十五前來走親戚的孩娃們??墒悄且荒?,父親要給大家發(fā)錢時,那幾十張一毛的票兒卻沒有幾張了。那一年,我很早就發(fā)現那葦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兒。那一年,我還發(fā)現在我上學的路上,我的一個遠門的姨夫賣的芝麻燒餅也同樣是一個一毛錢。我上學時總是從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張,在路上買一個燒餅吃。偶爾膽大,抽上兩張,放學時再買一個燒餅吃。那一年,從初一到初五,父親沒有給我臉色,更沒有打我罵我,他待我如往年無二,讓我高高興興過完了一個春節(jié),可到了初六,父親問我偷錢沒有,我說沒有,父親便讓我跪下了。又問我偷沒有,我說沒有,父親在我臉上打了一記耳光。再問我偷沒有,仍說沒有,父親又朝我臉上打了一記耳光。記不得父親總共打了我多少耳光,只記得父親直打到我說是我偷了他才歇手。記得我的臉又熱又痛,實在不能忍了,我才說那錢確是我偷了去的。說我偷了全都買了燒餅吃掉了。然后,父親就不再說啥,把他的頭扭到一邊去了。我不知道他扭到一邊干啥,不看我,也不看我哥和姐姐們。第二次,仍是在我十歲之前,我和幾個同學到人家地里偷黃瓜。僅僅因為偷黃瓜,父親也許不會打我的,至少不會那樣痛打我。主要是因為我們偷了黃瓜,其中還有人偷了人家菜園中那一季賣黃瓜的錢。人家挨個兒地找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里去,說吃了的黃瓜就算了,可那一季瓜錢是人家一年的口糧哩,不把錢還給人家,人家一家就無法度過那年的日子。父親也許認定那錢是我偷了的,畢竟我有前科哩,待人家走了之后,父親把大門閂了,讓我跪在院落的一塊石板鋪地上,先噼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頓,才問我偷了人家的錢沒有。因為我真的沒偷,我就說真的沒有偷,父親就又噼里啪啦地朝我臉上痛打,直打得他沒有力氣了,氣喘吁吁了,才坐下來直盯盯地望著我。那一次,我的臉腫了,腫得和暄虛的土地一樣。因為心里委屈,夜飯沒吃,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上床了也就睡著去了。睡到半夜父親卻過來把我搖醒,好像求我一樣問:“你真的沒拿人家的錢?”我朝父親點了一下頭。然后,然后父親就拿手去我臉上輕輕摸了摸,又把他的臉扭到一邊去了,去看著窗外??匆粫统鋈チ?。出去坐在院落里,孤零零地坐在我跪過的石板地上的一張凳子上,望著天空,讓夜露潮潤著,直到我又睡了一覺起床小解,父親還在那兒靜靜坐著。
那時候,我不知道父親坐在那兒想了啥,三十年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父親到底想了啥兒呢。
第三次,父親是最最應該打我的,應該把我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可是父親沒打我。我沒有讓父親痛打我。那時我已經超過十歲,也許已經十幾歲了,到鄉(xiāng)公所里去玩耍,看見一個鄉(xiāng)公所干部屋里的窗臺上放著一個精美鋁盒的刮臉刀,我便把手從窗縫伸進去,把那刮臉刀盒拿出來,回去對我父親說,我在路上拾了一個刮臉刀。
父親問,“在哪兒?”
我說:“就在鄉(xiāng)公所的大門口?!?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是一個高尚純潔的人。后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日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里的小鏡刮臉時,心里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禮物一樣。我不知道為啥兒,我從來沒有為那一次真正的偷竊后悔過,從來沒有設想過那個被偷了的國家干部是什么模樣。直到又過了多年之后,我當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架在刮臉,心里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將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