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儲存那一地的紅薯,父親特意把我家臨著小鎮(zhèn)寨墻的紅薯窯中的一個老洞又往大處、深處擴展一新,并且在老洞的對面,又挖了更大的一眼新洞。一切都準(zhǔn)備完畢,只等著霜降到來前后,開始這一季的收獲。為了收獲,父親把頹禿的頭刺兒請鐵匠加鋼后又捻長了一寸。為了收獲,父親在一個集日又買了一對挑紅薯的籮筐。為了收獲,父親把捆綁紅薯秧兒的草繩搓好后掛在了房檐下面。工具、心情、氣力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霜降的來降。
公元十月八日,是霜降前的寒露,寒露之后半月,也就是霜降。可到了寒露那天,大隊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由村支書傳達了由中央到省里,又由省里至地區(qū)和縣上,最后由縣上直接傳達給各大隊支書的紅印文件,文件說人民公社絕對不允許各家各戶有自留地的存在。各家各戶的自留地必須在文件傳達之后的三日之內(nèi),全部收歸公有。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情。
一九六六年的那個寒露的中午,父親從會場上回來沒有吃飯,獨自坐在上房的門檻兒上,臉色灰白陰沉,無言無語,惆悵茫然地望著天空。母親端來一碗湯飯說:“咋辦?交嗎?”
父親沒有說話。母親又問:“不交?”
父親瞟了一眼母親,反問說:“能不交嗎?敢不交嗎?”
說完之后,父親看看母親端給他的飯碗,沒有接,獨自出門去了。吃過午飯,父親還沒有回來。到了吃晚飯時,父親仍然沒有回來。母親知道父親到哪兒去了,母親沒有讓我們?nèi)フ腋赣H。我們也都知道父親去了哪里,很想去那里把父親找回來,可母親說讓他去那里坐坐吧,我們就沒有尋叫父親。那一天直至黃昏消失,黑夜鋪開,父親才有氣無力地從外邊回來,回來時他手里提著一棵紅薯秧子,秧根上吊著幾個鮮紅碩大的紅薯。把那棵紅薯放在屋里,父親對母親說:“咱們那塊地土肥朝陽,風(fēng)水也好,其實是塊上好的墳地,人死后能埋在那兒就好啦。”
一家人默然無語。
沒有誰能想到父親會下世得那么急快,母親、姐姐、哥哥及左鄰右舍,誰都覺得他走得早了。早得多了,讓他的子女們無法接受。但是父親,他似乎自得了那病的第一天起,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對于正常的人,死亡是站在你人生的前方某處,在等著你一日日、一步步向它走近,待到了它的面前,它能夠伸手及你,它才會伸手?jǐn)y你而去。但對于一個病人,那就不僅是你一日日、一步步向死亡走去,而是死亡也從你的對面一日日、一步步向你跑來。人生就是那么一定的、有限的一段路程,如果時速一定,只有你單向地向死亡靠近,那就需要相對長點的時間,如果你向死亡走去,死亡也迎面向你走來迎接,那你的人生時間就要短下許多。世間上每個人只有那么一段行程,一個人獨自走完這段行程的人生是一回事,而有另外一個我們看不見的亡故的黑影也來搶行你這段行程,那你的人生就是另外一回事。而我的父親,他一定是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的。他一定因為有病,就在冥冥之中看見了屬于他的那段人生行程的對面,也正有一個暗影在向他走來,所以,他作為一個農(nóng)民、一個父親,就特別急需把他認(rèn)為一個農(nóng)民父親應(yīng)該在人世所盡之責(zé)無遺無憾地盡力完成。
那么,一個身為農(nóng)民的父親,他活在世上到底應(yīng)該做完一些什么事情?盡到一些什么職責(zé)?這一點,父親和所有北方的農(nóng)民一樣,和所有北方的男人一樣,和他周圍所有做了父親卻最遠的行程是到幾十里外的縣城、倘若能到百里之外的洛陽就是人生大事、就是生命的一次遠足的農(nóng)民一樣,他們自做了父親那一日、一時開始,就刻骨銘心地懂得,他們最大最莊嚴(yán)的職責(zé)就是要給兒子蓋幾間房子,要給女兒準(zhǔn)備一套陪嫁,要目睹著兒女們成家立業(yè)。這幾乎是所有農(nóng)民父親的人生目的,甚或是唯一目的。
我想因為有病,父親就對這一目的看得更為明晰,更為強烈,更為簡捷:那就是在父親生前,他以為他需要做完的許多事情中,最為急迫的是兒女們的婚姻。
而理想的婚姻,又似乎是建立在房子的基礎(chǔ)之上。似乎誰家有好的房舍,誰家兒女就有可能具備理想婚姻的基礎(chǔ)。房子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富足的標(biāo)志和象征,甚至,在一方村落里,好的房屋,也是一個家庭社會地位的象征。父親和所有農(nóng)民一樣,明白這一點,就幾乎把他一生的全部精力、財力都集中在要為子女蓋幾間瓦房上。蓋幾間瓦房變成了父親人生的目的,也變成了他生命中的希冀。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家那最早豎起在村落的三間土房瓦屋是如何蓋將起來的,只記得那三間瓦房的四面都是土墻,泥了一層由麥糠摻和的黃泥,春天來時,那墻上長了許多瘦弱的麥芽;記得那半圓的小瓦,在房坡上一行一行,你在任何角度細看,都會發(fā)現(xiàn)一個個瓦棱組成了一排排的人字兒,像無數(shù)隊凝在天空不動的雁隊,記得所有路過我家門前的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要立下腳步端詳一陣那三間瓦屋,像懂行的莊稼把式,在幾年前路過我父親翻撿擴大過的自留地一樣,他們的臉上都一律掛著驚羨的神色和默語的稱頌。我還記得,搬進那瓦屋之后,母親不止一次地面帶笑容給我們姐弟們敘說,蓋房前父親和她如何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去把那一根根雜木椽子從野狼出沒的山溝扛到路邊;記得母親至今還不斷的掛在嘴邊,說蓋起房子那一年春節(jié),家里沒有一粒小麥,沒有半把面粉,是借了人家一碗污麥面粉讓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每人吃了半碗餃子,而父親和她,則一個餃子沒吃。還說那一年她試著把白面包在紅薯面的上邊,希望這樣搟成餃子葉兒,就能讓她的子女們都能多吃幾個白菜餃子,但試了幾次,皆因為紅薯面過分缺少黏性而沒有成功——而沒有做成餃子葉兒的包了一層白面的紅薯面塊,就是父親那年過節(jié)所吃的年飯。
這就是房子留給我的最初記憶,之后所記得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就是那新蓋的三間瓦房,因為過度簡陋而不斷漏雨。每年雨季,屋里的各處都要擺滿盆盆罐罐。為了翻蓋這漏雨的房子,父親又蓄了幾年氣力,最后不僅使那瓦房不再漏雨,而且使那四面土墻的四個房角,有了四個青磚立柱,門和窗子的邊沿,也都用青磚鑲砌了邊兒,鄰路邊的一面山墻和三間瓦房的正面前墻,還全都用從自留地挑回的長條兒礓石砌表了一層,而料礓石墻面每一平方米的四圍邊兒,也都有單立的青磚豎起隔斷,這就仿佛把土瓦房穿了一件黃底綠格的洋布襯衫,不僅能使土墻防雨,而且使這瓦房一下美觀起來,漂亮起來,更為引人注目,更為眾多鄉(xiāng)人驚羨。
——這就是父親的事業(yè),是父親活著的主要目的之一,也是他覺得必須盡力活在人世的實在依據(jù)。要說,無論是現(xiàn)在還是過去,他得的那種病都不是讓人立等著急的急癥、絕癥——哮喘病在今天的人們看來,也無非是頭痛腦熱之類,但頭痛腦熱,卻是易于治愈的家常小病,而哮喘病卻是有可能由小變大,由輕至重,最終轉(zhuǎn)化為無可救治的肺原性心臟病的一種慢性的常見病癥。在鄉(xiāng)村,在偏遠的鄉(xiāng)村,這種病幾乎是老年人的必得之癥,人過五十、六十,由于年輕時勞累、受寒、感冒頻繁,有這種病的老人最少占五十歲以上人口的一半還多,而最終因為這種病而離開人世的農(nóng)民幾乎是司空見慣。不用說,父親在他的生活中目睹了太多因這種病而撒手人寰的場景。不用說,父親明白得了這種病,要么借助年輕碰巧將此病治愈,要么和更多的有了這病的人一樣,最終因為此病而謝世。
父親和別人所不同的是,他得這病時還不到三十歲,自恃年齡和身體的許可,沒有太把這病放在心上,病重了就借錢討幾服藥吃,病輕了就仍然無休無止地勞作,這樣十幾年熬煎下來,日日年年,惡性循環(huán),終于在不到五十歲時,每年冬天病情發(fā)作,就如七十歲有了哮喘一樣。也正因為這樣,他就想急急忙忙把房子翻蓋起來,想讓他的子女們不拖不誤,長大一個,成婚一個;成婚一個,他也就算了卻了他的一份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