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體祭(6)

閻連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閻連科


“這是大事,是政治問題!”

文書臉白了,像缺血。

“咱當(dāng)新兵時就在一個連,你不能不講一點交情,這個月背誦語錄我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哪狗日的睡過囫圇覺!”

“你要講出去,我今年的‘五好戰(zhàn)士’就評不上啦……”

“入伍兩年半,你當(dāng)了兩次,我一次還沒被評上過?!?

“春生,這關(guān)系到我入黨,指導(dǎo)員已經(jīng)給我談話了?!?

“你才寫了三份入黨申請書……我寫了七份,七份!”

說罷,春生車轉(zhuǎn)了身子一副欲走的模樣兒。

“春生兄弟!”

“說?!?

“你他媽的不能這么狠心。我是從農(nóng)村入伍的,你不能毀了我一輩子!”

春生回頭盯著他。

“你他媽才狠心,我也是從農(nóng)村入伍的,我們家比你家可憐得多。我不去報告你是我的政治問題,我去報告了,是你的政治問題。我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前程斷送了?!闭f著,春生就出了廁所,徑直到連部去找指導(dǎo)員,步伐和態(tài)度堅定強硬。他沒有解小溲,已經(jīng)沒溲可解了,他被一種激情和希望鼓動得心潮澎湃起來了。

是夜黑極。沒有月亮,點點星光弱得和沒有星光差不多。睡不著。太興奮了,文書不僅被取消背誦冠軍,還被勒令在班務(wù)會上做檢討。春生成了名副其實的毛著背誦第一名,并被營里指名定為全營的唯一代表,過些日子去參加分部的毛主席語錄背誦賽。柳暗花明,這就是又一村了。在黑極的小屋里,花貓熟睡的呼嚕聲,念經(jīng)樣均均勻勻回響著。春生在黑極里,看到了一束光,那束光是為他而生、為他而閃射在夜色里的。他為此激動得徹夜不眠了。這就是希望,是人生命運中的一盞路燈,照亮了他腳下的路,照亮了他遠大的前程。似乎,也照亮了他的人生。

痛苦憋在肚里痛苦,幸福憋在肚里也是難受。他想跟誰說說話。拉開燈,光線很強烈。有一只老鼠從桌子下邊鉆洞了,把碗里的貓食吃得凈光。一個屋子就貓睡得香。領(lǐng)袖在墻上對他慈祥地笑著。李鐵梅在墻上咬牙拽辮子。毛主席語錄再也讀不進去了,連焦淑紅和肖長春麥田那火熱的情愛都不再有什么吸引力。他就想找人說說話,把興奮分出去一半兒,或者三分之二,或者更多些。穿上爛了又補,補了又爛的傳統(tǒng)襯衣,推開屋門,燈光迅速流到外面,鋪成席似的一片。有風(fēng)從七號峰的林里吹過來。他打個寒顫,摸了一個臉上新生的青春痘,身上連夜色給人帶來的那點自然睡意也沒了。必須得找人說說話,不然會興奮得被憋個倒氣兒。他對著空曠寂靜的山里咳一聲,又咳一聲。是干咳,是和大山對話兒?;芈暡淮螅缆曇魝鞒龊苓h。遠處是黑色,低頭才能看清腳下的一片凸凹之地。站一會兒,他扭身對著一號哨樓方向不動了。

唱支歌吧?就唱支歌吧。

加強戰(zhàn)備,準(zhǔn)備打仗。

加強戰(zhàn)備準(zhǔn)備打──仗。

加──強──戰(zhàn)──備!

準(zhǔn)──備──打──仗!

春生一個人唱了一支大合唱。他靜靜聽著一號峰的方向,希望那里的夜哨也能給他回唱一首歌。哪怕“啊──啊──”兩聲也可以。

可卻很靜。

連蟋蟀、溪蛙的叫聲也沒有,不知為什么。

也許是哨兵睡著了。

他又唱了一支歌:

讀毛主席的書,

聽毛主席的話,

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做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

這是一首抒情歌曲。春生拉開嗓子,把情感揮霍極盡,半沙的嗓音,就得全部沙啞了,聲音像滾山石樣在幾個山峰間隆隆串響,回音久久不肯消盡。唱完了,他靜靜聽著,沒有聽見哨兵的回聲,卻聽見自己的歌聲像狼嗥一般在頭頂縈繞。他有點泄氣了,覺得很悲哀,沮喪得想用雙手揪脖子。走走吧,他想,隨便朝哪走一走。

路像一條污水河,灰灰的,在幾粒星光下,勉強可以辨認(rèn)得清。云彩如失火的濃煙,在山頂上、頭頂上、樹頂上翻卷得很厲害。很遠的哪兒,隱約傳來一聲貓頭鷹的叫聲,得人沒法兒說。收割過的莊稼地,被黑夜吞食得只剩一張毛絨絨的黑皮掛在他眼前。他的腳步很重,咚咚山響,過后很大一會兒,才會有幾聲孤獨的蟲鳴。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只管自地朝著前邊走,好像有預(yù)定方向那樣兒。

突然,有了狗吠聲,很狂烈,愣愣神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張家崖的村口時,站住了。要進村?夜半三更進村干什么?不進村你往哪兒走?進村撞見人怎么說?就說你獲得了背誦毛主席語錄第一名?神經(jīng)??!就說我年底一定能被評上“五好戰(zhàn)士”?礙人家人民群眾啥事兒!回去睡?能睡著?那干什么呀?反正不能睡,那就再隨便走走吧。去哪?都一樣。春生站一會,折轉(zhuǎn)身子,沿著一條小路,朝西走去了。路很窄,像是沒有路,隱隱約約,時隱時現(xiàn)。起風(fēng)了。風(fēng)在頭頂刮,不是耳下那種微微吹。云彩開始慢慢散開去,慢慢消失。他抬頭看看擺動的樹梢,好像刮的是西南風(fēng)?!帮L(fēng)西南,雨不見?!彼肫鹆艘痪渲V語,覺得無聊,對自己說:不想吧。也就果真不想了。前面有一只鴿子從房檐下的梁窩里飛出來,撲楞楞的聲音非常響,仿佛遭了槍擊那樣兒,咕咕的叫聲極古怪,像人有痰了,從喉嚨里擠出的呼嚕聲。接著,有幾線、幾點燈光從一家房墻裂開的縫里和沒有泥糊的椽洞下面透出來。

也許是鴿子的撲楞聲驚了房主人。點燈了。春生想著朝那有燈光的房屋瞅了瞅,怔住了。這是女人雪梅家的三間土瓦房,娶她時新蓋的,房檐滴水瓦上的白灰都還沒變色。他想起了雪梅和她男人白日荒野干過的事。想起了他幫雪梅收麥子,挑麥子。想起了他倆在一塊一問一答,日光走的特別快。想起了雪梅那張紅撲撲的俊俏臉。

想起了她男人在外討飯發(fā)財了,不僅捎回幾袋干饃干米飯夠他一家吃半冬,前幾天竟還捎回二十多塊錢。也不知道他是怎樣討到的,喜得雪梅當(dāng)天就去扯了一件花布衫。她還沒睡著?她為啥兒睡不著?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