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憂慮時常像一條蛇樣纏著他。這會兒,這蛇倒使他靈醒了,也使他憂傷了。總之,使他一下站在了人生命運的一個新高度,完成了一次心靈的掙扎和超越,跋涉了崇山峻嶺,轉眼間看見了那條大峽谷,看見了絕崖和虎豹。他已經會背二百多條毛主席語錄了,他曾私下調查過,眼下分部最優(yōu)秀的士兵背語錄也才比他多背十一條。十一條,只要他稍加努力,堅持不懈地背下去,是完完全全可以超過的。這一點他有把握,信心十足。學習好是五好的第一條。現在是農歷六月,陽歷八月,離年終總結只還有四個月。這四個月是沖刺準備的時候,一星半點也馬虎不得的。學習、工作、生活,半點紕漏都出不得,否則兩年的努力,都將前功盡棄,順水東流,淪為泡影。他看了一下女人雪梅的臉,忽然顯得很平靜,剛才的激動平復了,消失了,余下的只是對她的愧疚和她對他的提醒的感謝了。當然,這感謝和愧疚還都很膚淺,很表面,但畢竟是他眨眼間就完成的一次心靈跋涉。一段里程走完了,心靈暫時升華了。
女人雪梅看著春生像看著自己家的什么人。
“你能評上的,我想著。”
春生望著女人雪梅的臉。
“不一定,一個連隊一年才評一兩個?!?
雪梅挪挪身子,讓出塊樹蔭兒。
“和當官的關系弄好點?!?
春生坐在雪梅身邊。
“不在那個,全在表現。”
雪梅盯著春生的臉。
“你別死心眼兒呀兄弟,嫂子可啥都知道的。”
春生盯著女人雪梅的臉。
“部隊可不是地方啊,要不就不號召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了?!?
雪梅笑了笑。
“渴了吧?我去打點水,下面有眼泉。”
春生說。
“不渴。割吧,上午割完,下午挑回去?!?
雪梅站起來,一臉嬉戲樣。
“這兒都把上午、下午說成前晌、后晌,你別給我擺那學生洋腔調。”
中年男人清晰地看見了二十五年前的青年春生臉紅了。他家鄉(xiāng)也一樣把上午下午叫做前晌后晌,把昨天前天叫做昨兒個、前兒個,把太陽叫做日頭。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她,說不渴,你別提水呀。
“我還有私事哩。”她依然是笑著說。
春生愣了愣,明白了她的“私事兒”,看著她去了,朝著溝底,因是下坡,她的腰肢就扭得更厲害,更好看。他一直看她到看不見。當她最后在他眼里消失時,他的心里閃了一下,就像她永遠從他心里消失了,立馬渾身都覺得輕飄飄地失落了。他想跟著她走過去,又想起“五好戰(zhàn)士”什么的,站起來了,卻終是沒有去。
雨過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磚山墻洗得水汪汪的綠,連一星塵土也沒有。中年男人距山墻一米遠近急速下跌著,像一塊巨石從溝崖朝著溝底落。他聞到了山墻上的清新濃烈撲鼻,還帶著新磚出窯后的熱暖味。這房是為娶中年女人雪梅才蓋的,是女人雪梅給他的一筆錢,讓他抓緊蓋三間新瓦房,蓋好她就立馬嫁過來。明天她就要來了??蓜偛潘匆娚狡律咸鴦拥幕鹨粯拥募t棉襖。也許是她提前就來了。聞著新磚出窯的清新溫暖之氣,他看見了軍事重地那兒的又一天,是他一生里非常重大的一個紀念日,頗有些類似國慶節(jié)或者建軍節(jié)。那一天的太陽金黃燦燦,像一張烤焦的餅。這是個好日子,陰歷初九,屬黃道吉日。春生接到一個通知,讓他上午八點半前趕到連部,參加毛主席語錄背誦會。他去了,昨兒一夜沒睡,復習了背過的二百多條語錄,今早天不亮就起床燒了面湯,吃了蒸饃,又把花貓的午飯留在一個小碗里,放在床腿邊,就匆匆上路了。
他到連部時,是八點三十一分,一個小遲到,算不得大事情。部隊已經集合好,在兼做會議室的飯?zhí)美?。百十來個人,從干部到戰(zhàn)士,全體官兵人人手捧一本紅皮書,嘴里無聲地咕咕噥噥,學生背課文般一臉嚴肅緊張,十分肅穆莊嚴。他在隊列前邊望下去,飯?zhí)美锸且黄t色的海洋,領章和帽徽像語錄皮一樣紅,語錄皮又像領章、帽徽一樣艷。
指導員在那紅色里演講了背誦的意義、規(guī)則、要求、注意事項,比賽也就開始了。先是班賽、排賽,最后是連賽。整個連隊的營房,各個角落都充塞著五光十色的朗朗書聲和被淘汰的灰白遺憾。那一天,青年春生過關斬將,像田徑運動比賽一樣,以背誦一百二十條的成績,取得班里第一名;以一百四十九條的成績打破排里三班長保持的一百二十八條的紀錄,取得排冠軍,成為連隊的種子選手。以一百七十七條的成績擊敗排與排之間的對抗賽的對手──上一屆比賽時的連隊冠軍九班副,最后進入前兩名,和連隊文書并肩進入冠亞軍的決賽圈。下午三點零三分,文書背誦完畢,以二百三十二條的成績奪得冠軍;春生以二百三十一條的成績,屈居第二,以一條之差,鑄成終生之憾。
要說遺憾也就遺憾吧,只怪自己少用一點功,再多背一條不就同樣冠軍了?可自己硬是不會,站在講臺上,怔了大半天,下臺才發(fā)現自己急得尿了一褲子。不過話得說回來,第二名青年春生也是滿足的。這之前,他在連隊是排不上名次的。還多虧這些日子覺得空虛無聊,才把讀語錄當作讀小說來打發(fā)時光了,才取得亞軍寶座。春生心滿意足,又不無遺憾地準備離開連隊時,他去廁所解小溲,誰知事情在廁所發(fā)生變故了。他褲子剛解開,突然看見文書在廁所里邊洗手帕。擦臉手帕不在洗漱間洗,為什么要跑到臭氣沖天的廁所洗?春生心中一怔,立刻警惕起來。他躡手躡腳朝里邊走了走,見文書異常專注,水管開成如筷子樣一股細水,不見嘩嘩之聲。他到文書背后,瞄了一眼,見那手帕上寫滿了圓珠筆字,已洗得幾分模糊,仔細辨認,他看清了寫在下邊的一行字是:“230人民是我們共產黨的母親……231斗爭是永恒的斗爭……232共產黨人的生活……”春生醒悟了:他自己是站在講臺的桌后背誦的,文書是坐在講臺的桌前背誦的。他記得文書背得大汗淋漓時,曾拿出一個手帕擦了擦汗,那手帕就放在桌上再也沒動過。問題就出在這里了。桌上放的手帕就是文書洗的這一條,那上邊標著號,按順序寫的都是毛主席語錄的第一句話。
怪不得文書背得行云流水一般,流利得嘩嘩啦啦響。
春生上前拍了一下文書的肩。
“你可真行呀!”
文書一驚,把手帕團在手里。
“嘿……洗洗手?!?
“別裝蒜啦?!?
“春生……”
“你把手帕亮出來?!?
“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