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由落體祭(1)

閻連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閻連科


一九九三年新春之后,中年男人樂極生悲,從自家房上跌將下來,結(jié)束了他年富力強的旺盛生命。其時,喜婚的門聯(lián)都已聘人寫好,內(nèi)容是十分民間的大眾詩言,說起來頗含鄉(xiāng)土的庸俗氣味,然鄉(xiāng)村里卻是十分流行。上聯(lián)是“幸福喜結(jié)連理枝”,下聯(lián)是“終生愿做比翼鳥”,橫批為“白頭偕老”。那所謂的新婚女人,是豫鄂交界武勝關(guān)下的鄉(xiāng)下女人,同中年男人青年時期曾有過一段情緣。明朝晨時,她將從第一班長途客車上走將下來,穿著紅綢薄襖,坐著響器班的樂聲,來與中年男人合歡為家。中年男人是在準(zhǔn)備完畢一應(yīng)婚事繁雜,躺在婚床上喘息之時,看見了新房頂上,由于工匠的粗心還留著一裂瓦縫,平南的日光在瓦縫間晃動不止,仿佛一雙窺探洞房里床笫之事的眼睛,他才順口罵了一句工匠,借來鄰居的梯子,爬將上去。收拾停當(dāng)那條緊靠山墻的瓦縫,忽然發(fā)現(xiàn)對面山梁上有個女人,穿件紅襖,急急走著,宛若跳動的一團火苗,疑心那是自己要娶的女人雪梅,癡癡看著想弄出一個的確,卻不慎跌落下來。在跌落的那一瞬間,中年男人啊的一聲驚叫,頭下腳上,五臟六腑都倒置地懸浮起來。當(dāng)他聽到自己的叫聲又白又亮,如初春解凍的河水的時候,便也立刻明白,山墻下是一堆蓋房時沒有用完的碎磚亂石,而自己結(jié)結(jié)實實的生命,正是以常言說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著那堆碎石跌落。于是,他驚驚恐恐,趕急兒睜大雙眼,重又看見了二十五年前四百里外的一幕情景。

那個時候,太陽開始西偏,黃亮里滲了血紅,一天價的燥熱即將消失,山坡上滑動著涼爽的小風(fēng)。燥熱給人們帶來疲憊和懶洋洋的精神,在微風(fēng)中煙消云散似的慢慢消退,元氣和精力都像剛剛睡醒一樣恢復(fù)得極為旺盛。

青年春生到分部參加授獎大會凱旋而歸,會上獎了一個白色的臉盆。他用一個網(wǎng)袋兜著獎品,也兜著從分部那條小街上買來的一斤鹽、半斤醋、一瓶醬油,還有別的日常用品?;貋砺愤^張家崖時,想到崖下方便一下,就把臉盆擱到崖頭路上,縱身一躍,站到了一片樹蔭里,二號軍褲未及解開,便看見了那充滿誘惑的人生一幕。

這是一面坡地,麥苗像筷子一般高低。季節(jié)已使小麥開始揚花,然這里卻難以聞到一點麥子的青稞氣息,只有行間的黃土在散發(fā)著太陽貯存的熱燥和土地焦枯的不安。一只旱蛙在田里孤獨地跳著,把麥子砸倒一棵,又砸倒一棵。蟋蟀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從土地里跳將出來,又跳將過去。有一對麻雀,從很遠的空中飛來,落在槐樹頂上,嘰嘰喳喳吵鬧不休。春生原本是抬頭去看那麻雀的,結(jié)果,卻看見了麥田里正站著的兩張鋤。進而望去,也就呆住了,其模樣像一推門兒就看見了一個女人睡在自己床上,朝他微笑,朝他招手。那神情尷尬著,僵硬著,凝在他的臉上,仿佛一股熱流,從地心溫生出來,透過他的腳板,沿著脈管流至全身,又流到臉上,也就不再流動了。

事情是如何也難以想到,張家崖村的新婚夫婦,張亮和雪梅被隊長派來包鋤這面坡地,夫妻倆大白天竟迫不及待地做起了夜間的床笫之事。四下里很靜,靜得能聽見太陽落山的淺黃嘆息。山坡下的溪水,朝著山外潺緩流淌。山梁上的這條小岔溝里,野生槐樹的枝枝梢梢,都在拉拉扯扯,情意綿綿,黃葉飄在地上,像漂在水面的渡船。雪梅就仰躺在那層薄葉之上,褲子脫了堆在頭邊,兩條腿白潤得刺眼,像跳出水面的白魚一般斜擱在山坡上,竟是那樣光潤滑溜,看去像冬雪天里堆起的兩條白雪小堤。不消說,張亮的褲子也脫了。那是他結(jié)婚時候沒有新褲穿,借春生的一條二號軍褲。他以為春生是軍用服裝倉庫保管員,一個人管著一個山洞的軍裝,有穿不完的新軍衣,說把媳婦娶進門再還,可雪梅過門已經(jīng)一個滿月了,他卻壓根沒有還褲的念頭。春生也沒有讓他還褲的那個意思,畢竟才是一條褲,倘若春生去找他還褲,勢必傷了女人雪梅的心。眼下,那條綠色軍褲,正被雪梅當(dāng)作枕頭壓在頭下,她的頭發(fā)烏黑黑地流在褲上,像流動著一束黑風(fēng)。看不見雪梅那張被軍褲托起的臉,那張臉被張亮的臉蓋住了。他在她身上動作得十分厲害十分瘋狂。春生站在他倆頭頂樹下,聽到他們彼此的喘息如同一條湍急的河流,他渾身的血便凝住不再動了。一時間,就那么木呆呆,一動不動,兩眼直勾勾盯著發(fā)狂的張亮,腦子里卻一片純凈素白,一片霧山霧海,一片漫無邊際的駭異癡怔,使得他突然覺得頭暈?zāi)垦F饋怼?

然在這個時候,張亮卻又好像到了人生的極樂境界一樣,猛地就不再動了,風(fēng)平浪息地用雙手把雪梅的脖子死死勒住。

“你要勒死我了?!?

“就要勒死你的?!?

“你勒吧!再緊點,越緊越受活?!?

春生不明白他勒她為何就越緊越受活。是年他二十周歲,對情愛還很迷蒙,不知道所謂男情女愛的真正意圖,多半也就是為了這一瞬間登峰造極的快樂。他盯著那一幕圖景癡情張望,卻又不小心在腳下弄出一滴響聲。

張亮抬起了頭。

忙不迭兒轉(zhuǎn)過身子,春生賊一樣人心慌慌地離開了樹蔭,爬上土岸頂?shù)拇舐罚崞鹁W(wǎng)袋,默默朝著自己看守的服裝倉庫去了。

回到倉庫,春生無論如何也不能像往日那樣按部就班地安閑生活了。燒飯時用煤油爐子浪費了三根火柴才點著。雪梅那赤裸裸的兩條腿,張亮那瘋狂的動作,他們二人急促的喘息,總在他面前跳舞演戲,任你槍擊炮轟也趕它不走。當(dāng)日入夜,屋里像是一個黑色的漆瓶,窗口上的一層淡亮,倒像一張牛皮厚紙似的。這是兩間石頭墻的紅瓦房,那一向通向服裝倉庫的山洞口,這一間是他的宿舍。他在這屋里住了整兩年。兩年來,從未像這一夜那樣使他感到孤獨和寂寞。孤獨和寂寞如同漫山遍野的荒草野坡,如火如荼地向他鋪展而來,點點滴滴地侵蝕著他,最終就吞噬了他。躺在床上,他覺得床是那樣闊大,比分部院里那個操場大許多,四野無人,就他獨個兒躺在操場的正中央。天那樣闊,人群離他又那樣的遙遠,星月冷漠地疏遠著他,好似他在人世間已經(jīng)消失了,混沌了。獸、禽、樹、草、水,什么什么的,飄然而去,無影無蹤。只有他自己還留在這無邊無際的世界上?;叵肫饋恚惹八赃^夜,到張家崖村走上一遭,頗含散步的閑情逸致。在街上隨便和哪個村人說談一陣,天麻黑時走回來,用手電筒照著,沿著倉庫四周的鐵絲網(wǎng),檢查一遍有沒有所謂的階級敵人破壞軍用設(shè)施。末了,到倉庫門口站上一會兒,看看有沒有所謂的壞人動過那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不動一下的大鐵鎖,最后就回到屋里,像讀毛主席著作一樣,讀幾頁《艷陽天》,再或像讀《艷陽天》一樣讀幾頁毛主席語錄,然后自然而然睡著去了,日子便日復(fù)一日地過去了??傻搅诉@天卻是不行。他把《艷陽天》讀了一個章節(jié),書合上,燈一滅,白天那幕戲又依然演在他的腦殼。太清晰了,太叫人驚疑了!原來男情女愛竟是那么一個樣兒。參軍前羊倌四伯帶一群孩娃上山放羊,他就給孩娃們說些那號事情,說他婆娘一開始還不同意,他硬來了幾次,那婆娘嘗到了甜頭,每夜都要讓他干,白天還要做好吃的補養(yǎng)他的身子。羊倌四伯把那號兒事吹得山珍海味,云天霧海,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不知所措。后來,他大了,讀書了,參軍了,似乎把這淡忘了。一入伍就從新兵連分到張家崖的服裝庫,獨自一人。分隊指導(dǎo)員說把他獨自分到這兒,是黨組織給他的最大信任。他要守庫、檢查、燒飯、種菜、讀書、學(xué)習(xí)、寫心得、定期匯報思想、上交團費,如此等等,任重道遠。農(nóng)忙了還要幫貧下中農(nóng)搶收搶種,從起床到天黑,有那么多的工作等著他去為之努力。他從來沒有想過男女之間的事,似乎那種事情在他壓根不曾知道。羊倌四伯給他的啟蒙是徹底淡忘了。然而,這一夜,他的那種記憶恢復(fù)了,恢復(fù)得那么熱烈,那么深刻,那么光彩照人。白天的事情,猶如太陽一般照亮了他記憶的每一個角落,那個角落純粹是羊倌四伯講給他的男歡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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