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蕭云川晾曬完衣服,便背靠墻壁坐在了二樓曬衣臺上抽煙。然而,來往犯人和唧唧喳喳的說話聲攪得蕭云川思路經(jīng)常中斷。蕭云川無奈地掐掉香煙,站在了陽臺和走廊交匯處,了望走廊兩頭。
走廊的這一頭是犯人睡眠的小號房區(qū)域,中間是盥洗室,另一頭是寬敞的犯人活動兼收看電視的娛樂大廳,毗鄰大廳,走廊的盡頭則是內務組辦公室以及樓梯入口處的監(jiān)房民警值班室。
此時,號房開放,囚犯穿梭不斷,娛樂大廳里已傳來電視劇的聲音了,對于蕭云川來說,想找一個清靜的思考場所真的是好難。
“讓一下?!庇幸幻溉硕酥樑鑼κ捲拼ㄟ汉戎?。
蕭云川這才想起塑料盆被遺忘在曬衣臺上,便返身取了送回號房,無精打采地游蕩在走廊里。停留在娛樂大廳門外,拋了一眼給那些聚精會神觀看電視的數(shù)個后腦勺,又向前走去,在敞開的內務組辦公室前,終于收住懶散的腳步,邁入門檻。
“天……道……酬……勤?!必撠煴O(jiān)房內務、擔當維監(jiān)大任的雷仁大組長,正揚著手中的狼毫,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忘情地念著。
“喲!雷組長練習書法呢!”蕭云川一眼就掃到了臺上的書法,走近雷仁,說道。
“???哦,是老蕭啊?!崩捉M長得意地指著墨跡未干的宣紙,說道,“寫得如何?”
“嗯……遒勁有力……力透紙背……有神韻!”蕭云川俯瞰四個大字,念道。
“果真?”雷組長笑露抬頭紋,說道,“寫得不好哦!”
“加個落款就是一幅完整的藝術品了?!笔捲拼ㄕf道。
“好的,這就來!”雷組長揮毫在硯臺里舔尖了筆鋒,提筆認真書寫了“雷仁于戊子年秋”字樣,喘著氣,問,“蕭會計,點評一下。”
“雷仁,雷人?”蕭云川撩起眉頭回望雷組長,綻放眉間紋,說,“雷組長真的是雷人??!”
說雷大組長雷人是有出處的。雷仁捕前系地稅局局長,涉嫌案值一千余萬,定貪污、受賄罪被判刑十六年,服刑六年,減刑三次,共減刑五年六個月,據(jù)他本人介紹,明年二季度他又將有減刑資格。設計好的改造,一帆風順,這本身就很雷人。因監(jiān)獄對外宣稱文明執(zhí)法,前任組長因喜好動粗而引起公憤被撤職,監(jiān)區(qū)就將雷仁推到了內務組長的位置上。按照犯人私下之說,該君文斗舌頭生花,武斗單挑壯漢也不含糊。瞧雷大組長那氣度那威嚴,誰都能看得出他來自官場,一般犯人對他是望而生畏。蕭云川從沒親眼見過雷組長動過手,怎么也不會相信出身處級局長的人竟也是一個粗人。但蕭云川欣賞過雷組長的咆哮。雷組長聲如洪鐘,眼如燈泡,如同一頭憤怒的雄師。那發(fā)怒的場景的確雷人。
“雷人?哈哈,過獎啦!”雷仁聽著很受用,擱下毛筆,答道。
蕭云川此時夸雷組長雷人只有他自己明白。去年秋天,雷組長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了要練習書法,于是煞有其事地添置了筆墨和宣紙。雷組長鋼筆字是一塌糊涂,形同小學生字跡。毛筆字如何,人們以為雷組長有書法專長,至少練過書法。誰知,等雷組長艱難地畫出第一字,圍觀的犯人都傻眼了:這是軟筆書法?幼兒園里小朋友涂鴉出來的都比他強??!但現(xiàn)場卻是一片贊賞聲。于是,雷組長每天無聊的時候就會寫上一通,寫完了就掛在墻上自我陶醉。奇怪的是,來巡查的民警仰望墻壁上的字都不表態(tài),唯有陳教導員說:“堪比當今書法泰斗!”當時雷組長驚喜萬分,也沒忘記謙虛。蕭云川聽說后差點暈倒,就沒想明白陳教導員何以睜眼說瞎話。至少沒在官場中混過的蕭云川不得不服雷組長的過往和現(xiàn)在,搜腸刮肚,也只能用“雷人”一詞才能形容心中的感慨。
丟人現(xiàn)眼還感覺良好,真他媽的恬不知恥!蕭云川一邊夸耀一邊環(huán)顧內室,拖過一張椅子落座,說道:“來,雷組長,抽一支歇息?!?/p>
“你不說我還不知道呢,我是寫累了。書法是一個心智和體力活?。 崩捉M長沉重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問道,“什么牌子的香煙?”
“一般的啦!”在雷組長面前,就連私藏的香煙檔次蕭云川也自愧弗如?!霸茻?。給!”
“云煙,這檔次很高的啦!”雷組長仔細察看了商標,叼煙上口,順手從抽屜里取出朗聲打火機,當?shù)囊宦暎鹈畿f了出來。
蕭云川眼尖,一眼就瞟到了抽屜里三包軟殼紅中華香煙,說道:“嘿嘿,和雷組長比起來,可寒磣多啦!”
“一樣,一樣的嘛!”雷組長抽了幾口,問道,“聽說你快要減刑了,是嗎?”
“慚愧,慚愧嘍!”蕭云川搖擺腦袋,模仿雷組長的語氣,說道,“還差11分呢?!?/p>
“不難,不難的嘛!”雷組長說道,“只要認真踏實改造,滿分12分都能拿得到的。”
什么人哪!純粹一副政府腔調嘛。你別以為當了犯人組長就當自己還是官場中人。一堆狗屎!但蕭云川還是諂媚笑道:“那是,只要改造讓政府滿意了,每個月拿12分,五個月攢足一個監(jiān)獄表揚的獎勵都不成問題的?!?/p>
“既然你明白這個理,你該知道怎么做的啦!”雷組長伸手取來茶杯滋潤了嗓子,說道,“其實,你拿11分沒問題的?!?/p>
“這……話怎么說呢?”蕭云川故作疑問狀,問道。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用說那么透吧!”雷組長彈著煙灰,笑著說道。
“雷組長,你當局長時,一定威風八面、風光無限。”蕭云川問道,“你的部下害怕你嗎?”
“好漢不提當年勇嘍?!崩捉M長領袖般揮手說道,“每個月我都超額發(fā)放福利和獎金,他們喊親爹都來不及呢?!?/p>
“老子和兒子的關系?也是的,你對部下好,部下當然敬畏你了?!痹谑捲拼ㄓ∠罄?,地稅部門的人收入是一般公務員的數(shù)倍。
“敬畏?你這詞用得相當?shù)臏蚀_?!崩捉M長說道,“他們害怕我,也衷心擁護我?!?/p>
“雷組長是個好人,你一走,他們一定為你惋惜哦!”蕭云川說道。
“唉——好人有好下場嗎?”雷組長丟棄煙蒂,從抽屜里拿出中華香煙,扔給蕭云川一支,自己繼續(xù)點上火,說道,“傷心往事,不提,不提啦!”
“對不起哦!”蕭云川賠上內疚表情,說道,“我這個月改造分,還望雷組長幫我在政府面前多美言幾句。”
“行,沒問題的?!崩捉M長低眉思索片刻,說道,“內功修煉是第一位的?!?/p>
“我懂!”蕭云川指著雷組長的大作說道,“就像雷組長的毛筆字,要有內功,才能寫出讓人信服的雷體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