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南北兩邊都是板壁,東西一面開門。門兩邊是格子糊紙的和合窗。房間里的布置學生可隨意自定,但一般有三種擺設法。一種床鋪對放,桌子也拼合放在窗下,兩人對坐,書架衣箱分放座后,這樣室內空氣流通,兩人平等分享空間。一種是床鋪一橫一直,直是靠板壁一面,橫的背門靠對面的板壁,這樣空間留得很大。桌子可以合并,也可以一人靠近窗下,一人橫放在床前壁下,便于各做各的事。第三種也是床鋪一橫一直,但橫的太橫了,放在里邊,占去房間的大半,另外一個人縮在門口,只占房間的三分之一。這位生存空間小的一般是新生,老生來得早,已經(jīng)強占領地。他只有忍耐一時,待有別的空房搬出,或者與室友漸漸投機,商量重新安排。
學校的欺生現(xiàn)象普遍存在。其實這也并不限于學校,社會上也如此。一老,就有了資格,對新來者就有了教訓的“義務”。而軍校尤為突出,據(jù)說日本的軍校里就有一種儀式,老生用種種手段對新生實行折磨,讓他們?yōu)槿蘸蟮缴鐣稀④婈犂?,直至?zhàn)場上先做好準備。
樟壽因為學堂里有本家,在住宿方面沒有受欺負。但在平時,也分明感受到高年級學生的威風。大家上講堂,二班和頭班的學生,抱著一堆厚而且大的洋書,氣昂昂地走在前面,三班生呢,所用的教材總共只有一本英文語法和四冊《左傳》,自己先就覺得氣短。即便是空著手的時候,老生也很擅場,他們將肘彎撐開,像只螃蟹,低班的學生在后面總不能走到他之前。
最能表現(xiàn)這種等級分別的是吃飯的時候。學校作息時間由號聲統(tǒng)一指揮,早晨六點鐘吹號起床,然后是吹號吃早飯,午飯和晚飯都如此。新生和低年級生幾乎每次吃飯都像打仗。只有早飯,老生不理會號聲,依然高臥不起,等過些時候,聽差托著長方的木盤,把稀飯和一碟腌蘿卜或醬萵苣送上門來,等他們起床后慢慢享用。這時飯廳里就顯得寬敞,新生可以坐下來將那稀飯喝了一碗又一碗。
但午飯和晚飯就兩樣。飯廳里的方桌,一桌可以坐八個人,本來是自由組合的。但高班生卻不,他們一桌只坐五六個人,而且座位都有一定,都是同班好友或低年級里跟隨附合他們的小友,生人不得闖入。年級低的學生,一聽見吃飯?zhí)柭?,就直奔飯廳,在非高班所占的桌子的空位上坐定,這頓飯才算吃得安穩(wěn)。在熙熙攘攘奔竄的隊伍中,資格最老的學生態(tài)度最安詳,他們仍然是螃蟹姿勢,在曲折的走廊中央大搖大擺地踱方步。走在后面的新生,決不敢僭越,只好跟著他踱。一直到進了飯廳門,這才得解放,急忙各處亂鉆,好像是晚上找不著窩的雞,好容易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一看,一碗雪里紅上的幾片肥肉早已不見了。
因此剛進校的學生,一天到晚感到肚饑。課時安排沿用書房里的辦法,一天中并不分做若干小時,而是分為上下午兩大段,午前是八點至十二點,午后一點半到四點。上午十點時打一次鐘,休息十分鐘,算是吃點心的時間。這個辦法太切合實際了,因為這時學生們已經(jīng)饑腸轆轆。趕緊叫聽差到學堂門口買一個銅元的山東燒餅,一個銅元的麻油辣醬和醋,拿燒餅蘸了吃,又香又辣,大家覺得比山珍海味還好。
也有闊氣的學生,吃十二文一件的廣東點心,一口氣吃上四個。
水師學堂的課程很死板,一星期中,四整天是英文,從“This is a cat. That is a rat.”學起,另兩天是漢文,一天讀《左傳》,一天作文。作文題目一般是:《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等。
由漢文課程可知這個學堂有濃厚的守舊作風。一些教師按照老式的教法,要學生俯首帖耳,不能獨立思考,“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但已接受新思想的學生們不那么馴服了。
樹人進校不多久,一個新職員來校。他的派頭非常大,仿佛誰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一開口講話就露出馬腳,他竟把一個名叫“沈釗”的同學叫做“沈鈞”,立刻招來一片笑聲。從此學生們一見面就譏笑他,叫他“沈鈞”。他當然很惱火,厲聲訓斥學生,有時雙方互相罵起來。結果周樹人和其他十多名同學在兩天之內被連記兩小過兩大過,假如再記一小過,湊足三個大過,就要被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