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卡夫卡的來信,菲利斯對他的生活方式、他的素食主義以及他無論在什么季節(jié)都喜歡開窗睡覺等習(xí)慣有了越來越深地了解。他告訴她,他希望能為她朗讀這篇小說,又說由于他只能在辦公室工作的間隙寫作,所以這篇故事有些地方?jīng)]能保持"氣勢上的自然流暢"。這個問題是沒有辦法解決的:"既然沒有最佳條件,就只好盡力而為了。"她的信對他仍然是一個巨大的安慰。他會在一陣戰(zhàn)栗的興奮中拿起她的信,仿佛它們是有生命的東西一樣,他渴望不斷地聽到菲利斯說她愛他。"我覺得我不能沒有你",他這樣對她說,似乎她的信是治病的良藥,而在一般的戀愛中,戀人的信常常是自然流露的欣喜的見證。她告訴他,她所在的公司也生產(chǎn)留聲機(jī),而他聯(lián)想到的第一件事顯然帶有妄想狂的傾向:一位鄰居買了一臺留聲機(jī),給他期望的安靜造成了新的威脅(盡管他曾表示自己喜歡巴黎的帕瑟展示廳,在那里人們只要投硬幣就可以聽留聲機(jī))。他向菲利斯承認(rèn)他并不總是沉迷于孤獨(dú):"我注意到我自愿接受的孤獨(dú)可能讓我不知不覺地(在我看來是不知不覺,在你看來可不是,我親愛的)感到不快……一旦我欣賞一個人,那種快樂就是無限的。對我來說,同那個人有再多的身體接觸也不會感到恐懼"。
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必須寫作,即使寫出來的東西并不令他滿意:"你能理解嗎,最親愛的?寫得很差,然而又覺得不得不寫,要么就使自己沉溺在全然的絕望中!……紙上寫滿了讓人討厭的東西……但是為了活下去,又不能不寫"。他們之間的第三者--寫作--越來越讓人頭疼。菲利斯能夠打敗她的對手嗎?卡夫卡仍然需要她。"最親愛的,我是那樣地依戀你,這把我嚇壞了……假如我和你生活在了一起,我怕我就再也不能離開你了--然而我不斷地渴望孤獨(dú)--我們兩個都將受苦,盡管這無疑是一種當(dāng)?shù)闷鹑魏涡腋5耐纯?。盡管他害怕菲利斯會擾亂他那孤獨(dú)的創(chuàng)作,但他仍然緊緊地抓住她,不過,他已經(jīng)感到這艘救生艇是必定要沉沒的:"最親愛的,我仍然擁有你,我仍然幸福,但這還會持續(xù)多久呢?"他的幸福其實(shí)只有八小時的路程--乘火車從布拉格到柏林并不算遠(yuǎn),但是他們兩個似乎誰也沒有想過見面--"然而那卻是不可能的,也是無法想像的"。他開始設(shè)想她藏在心底沒有說出的話,比如:"幾乎每天(卡夫卡有時一天寫兩封信)都會有一封信把我折磨得要死,接著又會來一封信讓我忘掉上一封的內(nèi)容;但是我怎么能忘記呢?他總是說著謎一般讓人猜不透的話;你別指望從他那里得到一句明白話……他不應(yīng)該再用他的愛來折磨我,讓我如此難過"。不過,卡夫卡仍然是那個"折磨她的人",似乎菲利斯曾溫和地提出過抗議,告訴他盡管他自稱不想這樣做,但他實(shí)際上仍然在折磨她??ǚ蚩ú坏貌宦暶鳎?你是我內(nèi)心中最深處、最精致的一部分,我要保護(hù)你,珍藏你,使你不受傷害"。然而這種希望只是徒勞。
兩人繼續(xù)書信來往--僅僅在1912年12月,卡夫卡就寫了五十四封信。與此同時卡夫卡還設(shè)法完成了他的小說,這不能不讓人感到驚訝。但是通信越來越多地占用了他的精力。正像他為了寫作不得不同阻撓寫作的力量(菲利斯現(xiàn)在肯定開始意識到她正是阻撓的力量之一,盡管他熱情地訴說著愛的誓言)作斗爭,而這恰恰成了他作品的主題一樣。他被騙進(jìn)了一個瘋狂的迷宮,痛苦地四處繞著圈子。對他來說,寫作和生活是密不可分的,現(xiàn)在又加上了一個菲利斯,盡管他說他需要她以便使自己更完整,但他逐漸發(fā)現(xiàn)對于這場過于熱烈的雙人舞來說,菲利斯是多余的。不過,他不能放她走。"我從根本上是一個非常虛弱、不幸的人……我身上與眾不同的東西大多是壞的、可悲的……更不要說起我身上隱藏的偉大了……最親愛的,請你抱緊我"。
12月中旬,《波希米亞》雜志上剛剛發(fā)表了一篇為《判決》(卡夫卡在給菲利斯的信中總是把這篇小說叫做"你的小故事")所寫的評論,在評論中,保羅韋格勒(當(dāng)時這篇小說尚未發(fā)表,保羅于11月4日在布拉格參加了這篇小說的公開朗誦會)稱它是"一部偉大的,令人驚訝的天才之作,它充滿激情而又文思嚴(yán)密,它已經(jīng)有力量走自己的路了"。此外,11月底,卡夫卡的第一部作品集《觀察》出版了--其中有些篇章是八到十年前寫的??ǚ蚩ㄍㄟ^他剛剛出版的這本小書,張望著外面更廣闊的文學(xué)世界,在那里他注意到一位朋友,年輕的作家弗朗茲韋爾弗,韋爾弗走了一條與他完全相反的道路--韋爾弗是一個早熟的作家,他在萊比錫靠寫作維持生活,是卡夫卡的出版人沃爾特的審稿人。韋爾弗的工作是有報(bào)酬的,他能夠"完全自由地生活和寫作"。同其他作家一樣,卡夫卡仍然相信只需集中精力寫作,不考慮任何其他事情,他就一定會寫出偉大的作品。盡管事實(shí)并非如此,但這一直是卡夫卡一個不能忘懷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