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試讀:無盡意篇之前尋(1)

只緣身在此山中 作者:簡媜


前尋

我畏懼你卻又希望親近你。那時,我已經(jīng)可以自由地跑于田埂之上、土堤之下、春河之中。我非常歡喜嗅春草拈斷后,莖脈散出來的拙香,那種氣味讓我覺得是在與大地溫存。我又特別喜愛尋找野地里小小的蛇莓,翻閱田埂上每一片草葉的腋下,找艷紅色的小果子,將它捏碎,讓酒紅色的汁液滴在指甲上,慢慢浸成一圈淡淡的紅線。我像個爬行的嬰兒在大地母親的身上戲耍,我偶爾趴下來聽風過后稻葉窸窸窣窣的碎語,當它是大地之母的鼾聲。這樣從午后玩到黃昏,漸漸忘記我是人間父母的孩兒。而黃昏將盡,竹舍內(nèi)開始傳出喚我的女聲——阿嬤的、阿姆的、隔壁家阿婆的,一聲高過一聲,我蹲在竹叢下聽得十分有趣,透過竹干縫看她們焦慮的裸足在奔走,不打算理,不是惡意,只是有一點不能確信她們所喚的名字是不是指我?若是,又不可思議為什么她們可以自定義姓名給我,一喚我,我便得出現(xiàn)?我喚蛇莓多次,蛇莓怎么不應聲而來呢?這時候,小路上響起這村舍里唯一的機車聲,我知道父親你從市場賣完魚回來了,開始有點怕,抄小路從后院回家,趕快換下臟衣服,塞到墻角去,站在門坎邊聽屋外的對話。

“老大呢?”你問,你知道每天我一聽到車聲,總會站在曬谷場上等你。阿嬤正在收干衣服,長竹竿往空中一矗,衣衫紛紛撲落在她的手臂彎里,“不知曉回來,叫半天,也沒看到囝仔影?!蔽覐拇皺艨闯鋈?,還有一件衣服張臂黏在竹竿的末端,阿嬤仰頭稱手抖著竹竿,衣服不下來。是該出去現(xiàn)身了。

“阿爸?!狈鲋鹃T,我怯怯地叫你。

阿嬤的眼睛遠射過來,問:“藏去哪里?”

“我在眠床上困?!闭f給父親你聽。你也沒正眼看我,只顧著解下機車后座的大竹籮,一色一色地把魚啊香蕉啊包心菜啊雨衣雨褲啊提出來,竹籮的邊縫有一些魚鱗在暮色中閃亮著,好像魚的魂醒來了。地上的魚安靜地裹在山芋葉里,海洋的色澤未褪盡,氣味新鮮。

“老大,提去井邊洗?!蹦悴认ㄒ恢?,噴出最后一口,煙裊裊而升,如柱,我便認為你的煙柱擎著天空。

我知道你原諒我的謊言了,提著一座海洋與一山果園去井邊洗,心情如魚躍。

我習慣你叫我“老大”,但是不知道為何這樣稱呼我?也許,我是你的第一個孩子;也許,你悄悄在自我補償心中對男丁的想望;也許,你想征服一個對手卻又預感在未來終將甘拜下風。你雖為我命名,我卻無法從名字中體會你的原始心意;只有在酒醉的夜,你醉歪的沙發(fā)上,用沙啞而挑戰(zhàn)的聲音叫我:“老——大,幫——我脫鞋——”非常江湖的口氣。我遲疑著,不敢靠近你那酒臭的身軀,你憤怒:“聽到?jīng)]?”我也在心底燃著怒火,勉強靠近你,抬腳,脫下鞋,剝下襪子,再換腳。你的腳指頭在日光燈下軟白軟白地,有點沖臭,把你的雙腳扶搭在椅臂上,提著鞋襪放到門廊上去,便沖出門溜去稻田小路上坐著。我很憤怒,朝墨黑的虛空丟石頭,石頭落在水塘上:“得攏!”月亮都破了。只有這一刻,我才體會出你對我的原始情感:畏懼的、征服性的,以及命定的悲感。

然而,我們又互相在等待、發(fā)現(xiàn)、尋找對方的身影。

夏天的河水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非常豐沛。河的聲音喧嘩,河岸的野姜花大把大把地香開來,影響了野蕨的繁殖欲望,蕨的嫩嬰很茂盛,一莖一莖綠賊賊地,采不完的。不上學的午后,我偷偷用鐵釘在鋁盆沿打一個小孔,系上塑料繩,另一頭綁在自己的腰上,拿著谷篩,溜去河里摸蛤蜊?!皳渫?!”下水,水的壓力很舒服,我不禁“啊啊?。 钡睾魵?。河砂在腳指縫搔癢、流動,用腳指一掘,就踩到蛤蜊了,摸起來丟在鋁盆,“咚!咚!咚!”蛤蜊們在盆里水中伸舌頭吐砂,十分頑皮,我一粒一粒地按它們的頭,叫它們安靜些。有時,篩到玻璃珠、螺絲釘、鈕扣,視為珍寶,尤其鈕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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