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只有一間房子,門前是條長過道,過道上一溜兒七家,七個門洞。進門左手是廚房,六平米的地面豎著碗架,碗架是從大學(xué)借來的小書架,上面放筐、桶、盆、罐,中間放杯、盤、碗、碟,下面放米面糧袋,靠東墻是水池,臨走道的一面有窗子,窗下是磚壘的支架,上面架著煤氣灶,還有一塊不大的菜板。臥室里鋪著一張大床;還有一張架子床,上鋪兒子睡,下鋪女兒睡。一個小小的晾臺堆放雜物,上邊的竹竿上接著鳥籠和衣架。楊笑天除了上好班,他的業(yè)余生活仍是摔跤、看書、養(yǎng)鳥;再就是買菜、做飯、接孩子。
一晃四年過去。女兒楊靜四歲了!時間到了公元一九八二年。農(nóng)歷四月,那幾日天空晴朗,楊笑天在機房頂上換玻璃。機房平頂上有聳起的天窗,天窗四周鑲著玻璃,玻璃在機器隆隆的震動中碎裂了,雨大時,風(fēng)扯著雨飄進機房里,看機器的女人們老喊叫。換完玻璃,他躺在白色的沙粒上看天,天似穹廬,天色瓦藍,深邃的天幕籠罩著他,令他目眩。他坐起來靠在天窗的墻壁上。墻壁被上升的氣浪輻射著,很溫暖。他松開捆在腰間的電線,從懷里掏出一本小說讀起來。小說的名字叫《安娜·卡列尼娜》,是俄國大胡子作家托翁的著作,寫一個嫻雅美麗的女人,有宮殿式的城堡、有地位顯赫的丈夫及丈夫為她打造的天堂般的生活,但她后來自殺了。她臥在鐵軌上讓火車碾碎她的軀體死了。笑天想到孫茉莉。茉莉是讓汽車軋死的。她沒過過一天安娜的生活,她是為了兒子才死的,安娜衣食無缺她為什么要死?笑天知道安娜的死和她的物質(zhì)生活無關(guān),她死于不開心、死于靈魂饑餓。笑天讀這書時,書頁上一會兒是安娜憂郁的眼睛,一會兒又變成茉莉哀傷的面容,他不知流了多少淚!身下的機房里,空壓機的活塞飛速地運行著,發(fā)出哐哐的聲響,像頭狂躁不安的猛獸讓人時刻為它擔(dān)著心。
金東玉坐在值班室里看報紙。值班的小木屋依靠在機房的墻壁上,面前是密封的玻璃窗,門也是密封的。人走進去關(guān)上門,外邊巨大的聲響一下被推得很遠,而外面的人只見里面人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們說什么。
除非“老狐貍”,他會看口型,能知道人家交談的內(nèi)容。肖劍就吃過這虧。
有回劉云娜來找他,他正千活,機床聲音大就讓她進了值班室,兩人匆匆說完話劉云娜就走了?!袄虾偂眴栃Γ骸斑@女人來干啥?”肖劍說我姑娘發(fā)燒了,她來告訴我,我讓她去找我愛人!“老狐貍”笑了,說:“她說她想你了!讓你下班到小樹林,晚上八點!你說行!對吧?”肖劍趴在老狐貍臉上,咬牙切齒地說:“你咋不死呢?你真是個老狐貍!”這是舊話,不過這故事大家都知道。金東玉坐在值班室里專注地寫著什么,眼前的氣壓表、溫度針、減壓刻度盤及警示燈,甚至機器發(fā)出怪異的聲響她全沒發(fā)現(xiàn)!楊笑天聽到機器聲音不對在房頂敲玻璃,朝值班室撒沙子都沒驚動她。笑天扔下書縱身抱著碗口粗的輸氣管滑下來,沖進機房一把關(guān)掉開關(guān)。金東玉才回過神來!這時機房里已經(jīng)彌漫了煙霧,煙霧散發(fā)出嗆人的火辣辣的氣味。機修班里的人沖進機房來了!
肖劍沖她喊:“干啥吃的?!這么大的煙沒看見?眼是出氣的?”金東玉漲紅了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老革命說:“這個值班室封得太死,機子出大毛病能聽見,小毛病我就聽不見。”肖劍急了,說聲:“聽不見把它砸了!”說著就去摸鎯頭。笑天攔住他,說:“行了,這臺機子我修……”南陽說:“算我一個……”彪子也說:“一起干吧!”彪子是單身,他不干笑天也得叫他。老劉中午本身就不回家。四個人搶修一中午應(yīng)該沒問題。肖劍消了氣,看金東玉嚇得那副樣子,有點不好意思,故意埋怨說:“還哭哩,叫車間知道,這月獎金算泡湯了!”金東玉哭喊道:“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笑天聽了這吶喊心里不知被誰狠狠地撞了一下,酸酸的很是不忍。這“不忍”在今后的歲月里影響了楊笑天二十年乃至他的一生,這是他當(dāng)時沒有意識到也不可能意識到的。他坐下來吸煙,拾眼觀察大龍的這位小妹:她有一張樸實憨厚秀美的面龐,一雙細長眼里平乖口的目光中透著執(zhí)著與野性。
她的下身穿條牛仔褲,上身穿緗色條絨上衣,衣服短了下擺處接了一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