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拘留所(3)

戀戀北京 作者:石一楓


在路上我想:反正今天的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了,不如明天早上再去書店買兩套新的《追憶似水年華》給她送去吧。但隨后一轉念:這人可是強迫癥啊,不可以常人論,還是那套泡了湯兒的舊書穩(wěn)妥點??吹昧丝床涣藷o所謂,反正以我的揣測,沒什么人會真看的。

于是,我在中關村路口拐了個彎,把車停在“資源賓館”門口,跑到海淀體育館門口的快餐廳吃了兩口東西,然后慢慢悠悠地踱進母校的園子里。耽擱了一些時間,天已經黑了;春夜雖涼,臉上卻掠過楊柳的味道。幾個號稱比“熊貓還珍貴”的學術老頭子也驚了蜇,亢奮地在湖邊聊養(yǎng)生:“維他命,洋蔥頭里面有維他命……”

我再次開門走進董東風的家,本想把書裝進袋子拎走,但忽然又想:時間尚早,接下來去干什么呢?稍一遲疑,索性決定在這兒多耗一會兒。雖然壓根兒不想看什么《追憶似水年華》,但我也相信,這屋子里一定有薄一點的、可以供自己解悶的讀物。我還沒俗到只看《讀者》的地步嘛。于是,我把房間里的燈都打開,弄得滿眼亮堂堂的,然后推開董東風房間的門,在他的書柜上尋摸。像很多以此為業(yè)的人一樣,董東風的書籍繁多且凌亂,還有許多平放著摞在寫字臺上。其中,有一個書架上的格子非???,只擺了寥寥幾本,再一看書脊,原來是他自己的著作。這些書里,有一些是詩歌理論方面的,大概是他早年間的成果;還有兩本是電影研究,應該是他“轉型”之后所作。

我一眼就發(fā)現了那本《詩歌,自由的邊緣》,心竟沒來由地跳了起來。第一次和姚睫出去“刷夜”的時候,她就帶著這本書啊。但這能說明什么呢?就算能說明什么,我又能說什么呢?我心里勸自己:別犯傻別犯傻,你已經是一個30多歲的老混子了……但書是無論如何看不進去了。我無精打采地坐在那張掉了皮的“大班椅”上,跟誰賭著氣似的斜眼看窗外。云朵如此高遠,夜空如此靜謐,生活如此乏味而讓人迷戀——

就在這個時候,出事兒了。我先聽到嘩啦一聲,還沒反應過來,一塊見棱見角的玻璃已經劃著耳朵飛了過去。要是再偏個幾公分,就會把我變成阿爾·帕西諾演的“疤面煞星”了。涼風伴隨著聲響灌了進來,一塊鵝卵石在地上滾著。接著就是第二塊、第三塊。盡管窗戶已經被砸了個稀巴爛,但它們還是鍥而不舍地飛進來。有一塊勁道非常足,穿過窗棱,砸到了書柜玻璃上,給滿地的碎玻璃又添了幾分分量。我的第一反應本來是:學校里的壞小子在胡鬧——許多校工的孩子就是這么粗野,我上學的時候還和他們打過架。但鵝卵石源源不斷地飛進來,就讓我懷疑這是專門針對董東風一家的了。這樣的一對夫妻,會和什么人結仇呢?

我腦袋一熱,開門跑了下去,氣喘吁吁地繞到這棟五層小樓的背面。那是一片臨著湖的小樹叢,半人來高的灌木和筆直的楊樹交錯而立,因為沒有路燈,在月色下顯得黑乎乎的。扔石頭的人要是還沒有逃跑,多半就在這里。我放慢腳步,像個偵察兵一樣悄悄摸了過去。20米、10米……果然發(fā)現那個投彈兵了。那人黑漆漆的身影,遠看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動作倒很沉穩(wěn)——從地上摸起一塊石頭,放在手上掂一掂,然后朝董東風家亮著燈的窗子扔過去??吹贸鰜恚巳说牧獠⒉淮?,但是目標也并不太遠,一擰腰,鵝卵石就輕飄飄地飛了進去;隨后樓上又是嘩啦一聲,大概扔到寫字臺上了吧。聽見響聲之后,這人長身站了幾秒,仿佛很享受自己造成的破壞。

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笑,但趕緊壓住自己的嗓子,繼續(xù)靠過去。也許是過于專注地搞破壞,對方根本沒有察覺我。當我和那人之間只隔了兩叢冬青樹的距離時,我蹦起來沖了過去,從背后抓住“他”的肩膀:“你吃飽了撐的吧?”我馬上意識到,那并不是一個男人:肩膀纖細而柔軟,齊肩的短發(fā)像小女孩轉裙子一樣綻開。我生硬地把她的身體扭過來,讓她正對著我,但隨即看見了一張?zhí)覂阂粯拥哪槨瓉硎且?。她的神色倒也平靜,只是帶著一分稚氣的倔強,好像剛剛做的那件事情是理直氣壯的。

我卻像挨了一針胰島素似的,陡然有了泄氣的感覺。真他媽的操蛋,這都哪兒跟哪兒呀。我嘟囔著罵了句臟話,然后嘆了口氣,坐到地上:“你圖什么呀你?!?/p>

“也不圖什么?!彼紤]了一會兒,才平心靜氣地回答我。

我看到腳邊放著一只牛皮紙袋,那里面整整齊齊地摞著半袋子鵝卵石,倒像從高級水果店里買回來的進口橙子。我把它們抱起來,掂了掂,還真沉。

“圓明園撿回來的?”我問她。

“嗯?!彼J真地點點頭。

我笑了:“你還有臉‘嗯’——說說吧。”

“說什么?”

“說說你到底怎么想的呀?什么動機,什么企圖,挑釁還是尋仇,跟受害人什么關系……”

“跟你說得著么?”她突然冷笑了一聲,揚著臉。從下面看去,她的下巴就很尖了,小拳頭還攥得緊緊的呢。

“你是不是對董東風……”

“你甭管。”

“我就是問問——沒壞心眼兒、也沒任何窺探隱私的意圖?!?/p>

“說了你甭管?!?/p>

這種混不講理的女孩是很讓人生氣的——越可愛、越氣人。我腦袋嗡了一聲,血往上涌,蹦起來攥住她的手:“你要是不跟我說清楚,那對不起,你得到派出所說去?!?/p>

“放開我!”她反抗著彎下腰,“你把我弄疼了?!?/p>

“你還差點兒把我花了呢……”我這時卻又想笑了。整樁事情都糊里糊涂的,但總的來說很好笑。我甚至想:生活中要是多一點這樣的小意外就好了。

然而一道強光照過來,把我的臆想和她的掙巴都打斷了。幾個胖大的黑影從四面八方包抄了過來,一個混濁的京腔在警告我們:“別反抗啊,我們可帶著電棍呢?!?/p>

“你看,你就鬧吧。”我的口氣軟了下來,同時放開姚睫,“鄰居打電話把校衛(wèi)隊都叫來了——現在可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p>

姚睫一聲不吭,桃兒臉繃得煞白,突然又從紙袋里抓起一塊石頭,朝一個匆匆移動的黑影扔了過去。動作優(yōu)美、一氣呵成,我還從來沒發(fā)現她是一個運動健將呢。遠處自然是一聲“哎喲我操”,我趕緊推了她一把:“你瘋了你——”而這個時候,腦后風響,隨即有200多斤肉壓到了我的背上。我背著那個胖大叔轉了半個圈兒,終于沒甩開他,力竭而倒。

身上那人熟練地扭著我的胳膊:“還敢頑抗——”

“不頑抗不頑抗?!蔽医械溃澳銈冏⒁馕拿鲌?zhí)法?!?/p>

挨了姚睫一記“沒羽箭”的大叔也跑到了,他一邊揉著腦袋上的大包,一邊憤怒地踹了我兩腳:“文明你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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