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凰嶺(1)

戀戀北京 作者:石一楓


此后的一段時間,我又和B哥、董東風等人聚了幾次,名為策劃話劇,實際上卻總是閑扯淡。后來還是那個“文化公司”的人坐不住了,又到青年話劇院騙來了一個正經八百的編劇、兩個演員,號稱要“趕緊走上正軌”。我名義上掛著個策劃,卻已經了無興趣,每每敷衍幾句就走;而B哥卻樂在其中,和一個演過“翠花上酸菜”的女演員搭得火熱。

因為聚會的人越來越多,我和董東風也就喪失了混得熟一些的機會。他應該還有很多正事要干,比如為雜志寫文章、給學生上課什么的,而且家里似乎也有一大堆事。我一直有個感覺:他之所以再忙也要到這邊露一下臉,只是因為不懂得如何拒絕別人。有些人天生就是沒有這個能力。后來,他磕磕巴巴地對B哥說,校方把他派到新疆的“石河子大學”支教半年,我反而替他長舒了一口氣。

那天還是我送他上的路。他背著巨大的帆布書包從四合院出來,直接要去西站,我便也借故要走,邀請他坐我的車。走在三環(huán)路上,我們也沒說太多的話,只是聊了聊石河子市在改革開放中取得的豐碩成果——那個平地建起的軍事?lián)c,現(xiàn)在變成了臺灣人往西亞販運方便面的重要中轉站。更多的時間,我們都在盯著前車的車尾發(fā)呆。因為英國首相來我國訪問,交管局采取了管控措施,路上擁堵無比。到了航天橋,就挪都挪不動了。董東風在車上小聲打了個電話,好像是在囑咐他們家保姆什么事情,然后抱歉地轉過頭來對我說:“快晚點了,我還是走著過去好了?!比缓?,他就打開車門下了車。在一片尾氣形成的迷霧中,我看見他的背影沿著立交橋越走越高、越走越遠,仿佛即將徒步走向茫茫的荒漠。在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個人生錯了時代——假如是在上世紀的80年代,他的心情一定會愉快許多。

回來以后,我又向B哥打聽:“那天你們非說董東風是個圣人,什么意思?”

“好一出感傷主義大戲,可以上《知音》雜志了。據說他老婆是導師的女兒,早年間得過憂郁癥,跳樓了,摔成了癱瘓。董東風堅持把她給娶了,伺候了她十多年。”B哥用不屑的口吻說,“不過你不覺得董東風是個心機頗深的家伙么?他這么做,很可能是為了在學術界出人頭地。非常巧,他結婚之后立刻就留了校,職稱也評得非常順——他那有名無實的岳父是個文化史方面的泰斗,跟錢鐘書一塊睡過牛棚?!?/p>

“咱們沒必要詆毀一切有可能崇高的事物吧?!?/p>

“反正好多人都這么說?!?/p>

我沒想到,剛過兩天,董東風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一耳朵聽出是他的聲音之后,我心里有些恍惚,回憶著自己什么時候給他留過號碼。

他的語調也是遲疑的:“這兩天怎么樣?”

“仍然混并快樂著?!蔽彝瑯舆t疑著回答,然后說,“您有什么事兒?是不是策劃費……這個你放心,B哥那人猥瑣歸猥瑣,還不至于克扣這倆小錢——我可以替你催催他?!?/p>

“不是不是?!彼s緊否認,“其實我是有點兒家里的事兒……得找你幫忙?!?/p>

這個要求讓我大感意外。按理說我和他遠沒熟到那個份兒上。但我趕緊作關切狀問:“有事兒您說?”

他迅速說,家里的水管漏了,把樓下鄰居家給泡了,他太太處理不了,而保姆偏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精神崩潰了,突然打電話說要辭職。這種情況,自然需要有個男人過去幫忙。然后,他的聲音又慢了下來:“我知道有點兒唐突,不過你知道,我這人沒什么朋友……”言下之意,他已經把我當成朋友了。再言下之意,他相信我能夠不負重托。而我卻想起了一句名言:男人越是沒事兒干,人緣就越好。我裝出一副仗義的樣子,說:“都這時候了您還客氣?!比缓髥柫怂业牡刂?。

董東風的家坐落在我們共同的母校里,一個叫“朗潤園”的地方。那是幾棟陳舊但卻素凈的小板樓,依湖而建,夏天的夜晚可聽取蛙聲一片,也免不了會招蚊子。按理說,作為一名中青年教師,董東風本應該住西三旗那邊的公寓的,這邊的房子一定是他的岳父留下來的。我把車歪在水泥板路的一側,跑上狹窄陰暗的樓梯。樓道里已經淌著不少積水了,循跡而上,很快就找到了他在二樓的家。門上還貼著“五好文明家庭”的小牌子呢。

敲門之后,一個40多歲、眉骨高得像只猴子似的保姆把門打開,冷冷地通告我:“漏水的事兒別找我說,我不干了。男主人已經找朋友來幫忙了,人來了我就走?!?/p>

我說:“我就是來幫忙的朋友。”

她登時長舒一口氣,把我領進屋里去。那里面自然一片狼藉,水是從廚房漏出來的,把地板通通泡了,幾只塑料拖鞋像漁船一樣停靠在飯桌腿旁。桌上則放著兩只巨大的包裹,保姆呼地一下把它們拎起來、甩在肩上??磥硭钦娴囊吡?。

“你讓我一個人怎么弄?”我問她。

她說:“愛怎么弄怎么弄。”

臨出門,她揚眉吐氣地吼了一聲:“我算是受夠了?!?/p>

大團的日光從樓道的窗子傾瀉進來,將一灘一灘的臟水照得亮晶晶的。這保姆便如同雪夜的林沖,踩了一地的亂瓊碎玉,踉踉蹌蹌出門去了??梢岳斫?,她在這家一定受了不少委屈,而且多半是精神方面的摧殘。一個癱瘓在床的抑郁癥患者,連自殺的自由都沒有,與這樣的人相處一室,其艱難是可想而知的。

但現(xiàn)在挑子就扔到了我肩上,而我和董東風只見過幾面而已。這說是緣分也行,說是生活太荒誕了也可以。我小心地尋找著可以下腳的地方,走到兩居室臥房的門口。棕黃色的木板門緊閉著,我輕輕敲了幾下門:“董師母,您還好吧?”

過去了兩分鐘,也沒有回聲。我擰了擰球形鎖,又說:“您要是不方便開門,那我就……”

這時候,屋里傳出一個虛弱的女人的聲音:“我還沒死呢。”

“那我就放心了?!?/p>

“我才不去死呢,不能遂了你們的心。”她倔強地說。

“就是,氣死我們——丫的。”我一邊琢磨著所謂的“你們”是誰,一邊從桌上拿起一包“紅塔山”香煙點上一顆,就地把煙灰點在水里。剛才打電話時,董東風讓我“務必”把他太太送到醫(yī)院去;“務必”的意思,也就是可以采取一切手段吧。這樣想著,我站起來,到廚房去找家伙。

正在一堆金屬器具之間挑挑揀揀,我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啊”了一聲;抬起頭來,卻陷入了短暫的恍惚:分明有一張?zhí)覂核频哪樸对趶N房門口,半張著嘴,嘴唇紅得像花瓣。這不是姚睫嘛。

“你怎么會……”

“我還得問你呢——而且你手里拿著什么?”她語速極快地說。我低頭,看見自己正攥著一把菜刀。

“放心,我沒那么傻,殺人越貨的行當,決不會大敞著門干?!蔽屹M力地把固定菜刀柄用的鐵絲繞下來、纏在手指上,然后穿過她,到外面把這套房子的大門關上。那保姆走得如此瀟灑,連門都不關。而姚睫長時間地背靠著墻,看著我。經過的時候,我第一次與她離得那么近,都能看見她耳垂上一顆淺淺的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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