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已經(jīng)餓得咕咕叫,齊聲贊同,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題目。這就更不靠譜了——有人說,叫《保姆成群》吧;另一個人說,那還是《大紅保姆高高掛》比較好。最后還是我把操蛋的風格發(fā)揮到了極致:“我們的思路可以青春一點嘛。你們覺得《保的姆》怎么樣,有沒有倭國風情?或者《1988——我想和這個保姆談?wù)劇???/p>
最后B哥拍板,將話劇題目暫定為《保姆逆流成河》,隨即邀請大家去胡同深處的一家“官府菜館”吃“袁世凱最鐘情的糯米燉老鴨”。眾人的大腦空轉(zhuǎn)了無數(shù)圈,都已累了,沒人再提話劇的事兒,轉(zhuǎn)而稱兄道弟地狂飲起來。喝了七八瓶窖存十年的“會稽山”牌黃酒之后,每個人都眼淚汪汪、額頭發(fā)亮,就連董東風的話也多了起來,還朗誦了一首香艷的詩:
要加上幾多佐料
用上什么火候
才能
把一個美女烹飪得鮮嫩可口?
大家齊贊一聲“董老師,好一個悶騷的男人”。董東風趕緊解釋,這詩不是他寫的,作者是一個川菜館老板,他只是“看到好,就記下了”。至于哪里好?董東風解釋,因為詩里既有“脂粉氣”、又有“煙火氣”。而下面的話題,自然從這首詩轉(zhuǎn)向了“人體盛”。作為唯一能到日本進行高消費的人,B哥有了發(fā)言權(quán),他聲稱自己在京都吃過那“東西”,當時“很擔心吃到毛”;而當天晚上回旅館,卻恰好看見自己剛“吃”過的那姑娘在路上走,正在給家里打電話,“一嘴京腔,聽得我特別有幻滅感”。
在那個異國的夜里,B哥建議那位勤工儉學的北京女留學生:“在你身上擺壽司,是很不搭調(diào)的。不如來碗鹵煮火燒?!?/p>
而女留學生則這么回答:“日本法律肯定不允許——會給顧客帶來極其血腥的聯(lián)想?!?/p>
這個段子我已經(jīng)聽過無數(shù)次了,但是這一次不知為何,突然感到非常惡心。我仿佛看見一個女人躺在餐桌上,開膛破腹,煮熟了的腸子和肺流了一腿。究其原因,也許是黃酒的后勁比較大吧,而且入口非常膩。
我撐著站起來,踉蹌到古香古色的衛(wèi)生間,扒著洗臉池干嘔了兩聲。正在想吐又吐不出來的節(jié)骨眼上,忽然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洗把臉就好了?!蔽姨ь^,看見面無表情的董東風。他為我開了龍頭,我大張旗鼓地狠抹幾把,的確清爽了不少;這時愣了愣,覺得尿意又上來了。對于一個深知醉酒有多難受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好兆頭——撒出去就沒事兒了。
我脫了褲子嘩嘩作響,董東風則躲到狹長的廁所的另一頭,聳著肩上廁所。作為一個七尺大漢,這人的舉止顯得過于文靜了,乍看有一種突兀的反差,但接觸長了反而給人一種踏實的、值得信賴的感覺。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古人之風”。再去洗手的時候,我故意洗得很慢、很仔細,等他走出來。
董東風從兜里拿出半包皺巴巴的“紅塔山”,抽出兩根來,都是斷的。我趕緊掏出自己的讓給他。他看看牌子,頗為欣喜地長吸了一口:“我上學的時候也愛抽外國煙?!?/p>
“我和B哥是您的師弟……咱們幾年前一起打過球呢。我還在詩歌節(jié)聽過您朗誦?!?/p>
“哦?你的名字叫——”
“趙小提。”
“你是趙小提?”董東風像孩子一樣在褲子上抹手,再一次與我相握,“我知道你。你現(xiàn)在還在寫一些文化評論吧?影評劇評什么的?以前在文學社的詩歌刊物,我似乎看到過你寫的……”
聽他說起我曾經(jīng)寫過詩的事情,我登時滿臉通紅、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倒不是自認為寫得不好,而是因為“寫詩”這個往事本身就讓我無地自容。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是詩歌出了毛病,還是我們出了毛病?暈暈乎乎中,我像往常一樣,說了很多對詩歌不屑的套話,諸如“那就是為了拍婆子”、“扯得我蛋疼”云云。而董東風則耐心地聽我說完。
“寫評論也不錯?!彼J真地說,“我在網(wǎng)上看過你的評論,有些觀點我很贊同,不過有一些就有那么點兒……”
“迎合對吧?”我也認真地說,“媒體拿了發(fā)行商的錢,我則拿了媒體的錢;我們都得把出錢的人伺候好,這是職業(yè)操守?!?/p>
“弄這個話劇也是如此?”
“這事兒呀,”我嘬嘬牙花子,“還不如在報紙上寫軟廣告呢——您沒看出來,這幫人一點準兒也沒有么?我純粹是陪人扯淡,騙吃騙喝?!?/p>
董東風突然爽朗地笑了:“那我更扯淡。那幾個人到我家找我,說請我參加一個話劇方面的研討會,沒想到來了卻是這副光景?!?/p>
“他們那是扯著您的旗號招搖撞騙呢。”
“何苦來,我又不是多大的腕兒?!?/p>
“不不,您的赫赫名聲已然可以蒙騙不少——”
我想到姚睫,硬生生地將“女青年”這三個字憋了回去,心里也莫名其妙地一緊。董東風則溫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勸我“去吃點水果”。回到包間里,卻見B哥和那三個文化詐騙犯酒到濃時,又掀起了新的一輪高潮。一個家伙捶胸頓足,幾乎嚎啕著說:“真是個圣人——我跟你說,他真是個圣人……”
我一邊落座一邊問:“你在說誰?文懷沙先生嗎?”
“文老固然也是……不過我說的是我們身邊的圣人……”那廝突然目光炯炯地指著董東風,“董老師,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圣人!”
他語無倫次地嘟囔了很久,我也沒聽太清楚,只是依稀記得兩個詞,一個是“伉儷情深”、一個是“感動中國”。大概說的是董東風和他愛人的關(guān)系吧。這和“圣人”搭邊兒嗎?而那幾個家伙越說越煽情,已經(jīng)完全陷入了酒后的神經(jīng)質(zhì),到最后居然集體起立,前仰后合地對董東風“膜拜”了起來。
此刻,作為唯一一個清醒的“局外人”,我看到董東風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自然了。他抿著嘴,眼睛看著別的地方,一副想躲又躲不開的表情。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他做點什么了,便突然拔地而起,裝作撒酒瘋,揪住為首那人的脖領(lǐng)子吼道:“你丫煩不煩?你丫煩不煩?”
那廝掙巴著和我扭打起來,B哥等人趕緊上來勸架:“高了高了,都高了?!蔽翼槺銚P起一腳,踹到桌子上,兩個盤子應(yīng)聲而落,嚇得門外的服務(wù)員小妹“啊”地大叫。這頓飯就此吃不成了,B哥拉扯著我往外走,對老板說:“通通記我賬上?!?/p>
“謝謝您沒把房子給點了。”老板苦笑著幫忙攙我。
剛出門口,我馬上長身而立,整理著衣服冷靜地說:“我自己能走?!?/p>
在路燈下,我看到董東風沉默著對我點點頭。我們互相笑了笑,就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