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合院(3)

戀戀北京 作者:石一楓


經過一段時間的考察工作,我的毛衣都被熏出了一股咖啡渣子味兒,情緒卻越來越悲觀。以三四年前的物價水平來計算,我前老婆留下的那張存折,夠開一個相當“勁兒勁兒”的店面了;而每當我在外面混得不順,也都把這個理想當成了退路——大不了爺做小買賣去。打開咖啡機,招待十六方。但隨著房地產業(yè)抽起了風,稍微好一點地段的房租都翻了幾倍,我手里的錢就飛快地縮水了。

我所能負擔的店面面積,從100多平米降到了80平米、50平米,最后只有20多平米了。到了這個地步,房產中介都犯了難:“哥你搞笑呢吧,20平米就別咖啡館了,務實一點兒干個麻辣燙得了。”因為房租太高,那些已經開起來的小咖啡館也步履維艱。在南鑼鼓巷、學院路和什剎海,很多年輕的店主都對我訴苦:“還不如上班兒掙得多呢?!?/p>

我只見過一個無憂無慮的“老板”,那是個下巴尖尖的姑娘,連咖啡機也不會用,每天坐在柜臺后面只干一件事,就是把指甲涂成不同的顏色:一個紅、一個藍、一個綠……

“冷落成這樣了,你也不著急?”我問她。

“不著急。不過你要再跟我搭茬兒,就有人該急了?!蹦枪媚镉袣鉄o力地揮揮手,在我眼前劃出一道彩虹,“這店是我老公給我開的,他怕我閑著沒事兒勾搭野漢子。”

“真是法律意義上的那種——老公?”

“我去你媽的?!?/p>

而且刨除掉房租的因素,我究竟是不是做買賣的那塊料呢?這點也很可疑??粗切q數比我還小的年輕人一刻不得閑地記賬、迎客,和供貨商討價還價,我就心生慚愧。說到底,咖啡館之于我,只是一個可以用來發(fā)呆、神侃、理直氣壯地耗過一整天時間的地方。

就在開店的計劃又一次止步不前之時,B哥恰到好處地打來了電話。他已經原則上同意拿出一些錢來,在小劇場話劇這方面“試試水”,并邀請我加入。我不認為自己能在話劇藝術上有什么作為,也明白B哥找我,只不過是想在“團隊”里安插一個自己人,免得吃虧上當。他又恢復了一副精明而操蛋的商人嘴臉,推心置腹地對我說:“我也不是圖錢,咱們這么大歲數的人了,無非就是想干點事兒、干點兒事兒……每當看到現在上演的那些話劇,我就很憂慮……”

“那些個傻逼呵呵的‘知本家’,你知道我最煩他們丫什么嗎?”我尖刻地辱罵B哥,“就是明明干的都是賣身求榮的事兒,還非得從褲襠里掏出二兩文化責任感來。”B哥則保持了這么多年一貫的從諫如流:“我就欣賞你的直率。”

必須得承認,他是個比我聰明得多的流氓,三言兩語就把我拉了過去——而且連報酬都沒談,只許諾給我報銷幾頓飯局。這樣一來,我又有了另一個可以名正言順地發(fā)呆、神侃、浪費時間的去處,便如釋重負地把咖啡館的事情扔到了一邊。

B哥把“策劃會”的地址定在了他那雕梁畫棟的四合院?!澳莻€地方,特別適合干點兒和文化沾邊的事兒?!边@廝恬不知恥地說。當天下午,我如約而至,先被門口的兩只石獅子嚇了一跳。上次來,還沒見有這倆鎮(zhèn)宅之寶呢。我抬起厚重的銅環(huán),輕輕叩響了B哥的朱門。

片刻,B哥趿拉著鞋,夾著一只玉石煙嘴出來開門。我問:“姨太太沒在?”

“甭提那娘們兒,我把她遣散了?!盉哥煩躁地揮手,轉而向我顯擺他的石獅子,“這倆神獸怎么樣?從河北省定縣屯鄉(xiāng)屁股村拿大卡車拉過來的?!?/p>

“整幢宅子也就它倆是干凈的?!?/p>

“罵人?”

“夸你富比王侯呢?!?/p>

逗了兩句嘴,我們穿堂過室,來到高聳、敞亮的正房落座。B哥像一個真正的遺少,徑直偏腿上了炕,斜臥在他的“雞翅木”美人塌之上,從茶幾上抄出一只煙槍擺弄了起來。

這個架勢簡直讓我目瞪口呆:“B哥啊B哥,你現在太能裝逼了——也不怕我到胡同口兒的派出所舉報你?”

“這東西你只在電影里見過吧?”B哥洋洋得意地說,“其實我也不抽,就是這屋子全弄好了之后,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想來想去——哎,就是它。”

沒過一會兒,那三個文化二道販子也登門了,自稱是某文化公司的“總裁、副總裁和總裁助理”。我懷疑他們那公司一共就這三個人。而對于B哥這副德性,他們固然極盡阿諛之能事:“民國范兒,這就是陳丹青先生所說的民國范兒。”

我注意到,這幾個混混兒的身后,還站著一個看起來很面熟的人。這是個高大的中年人,足有一米八幾,留著一頭相當狂野的亂發(fā),皮膚很干,臉上的棱角像刀砍斧鑿出來的。盡管長了這么個樣子,他的神情卻出乎意外地拘束——像個站在陌生人家門外的孩子,暗自打量著屋里的人,沉默著。我凝神想了一會兒,把記憶中的人名和形象對上了號,然后扒拉開那幾個宵小,探過身去與中年人握手:“董東風——董老師您好?!?/p>

董東風頗顯為難地對我笑了笑,給人一種巖石開裂的感覺??吹轿业姆磻幕镜摹翱偛谩壁s緊在一邊煽風點火:“董老師是我們請來的……啊,文化顧問。他早年是特別有名的詩人,‘第三代’里的代表人物,這些年的研究方向主要是電影……我前幾天還在報紙上看見過一張照片,董老師和羅曼·波蘭斯基勾肩搭背,說著法語探討藝術——你們信么?”

“是在獄中合的影么?”為了掩飾方才的熱忱,我故意“刺兒”了一句。

“波蘭斯基犯事兒了么?犯的什么事兒?”

“奸幼?!?/p>

那幾個人尷尬地大笑了起來,我又瞥瞥董東風,他卻絲毫沒有不悅的表情。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B哥附和了兩句“大材小用”,也不知說的是“學者搞話劇”還是“奸幼”之中的哪件事。然后他叫保姆進來沏茶拆煙,一干人云山霧罩地聊了起來。整個兒過程中,我都在觀察那個叫董東風的男人,而他卻像知道被人窺視一般渾身緊繃:沉穩(wěn)如鐘地坐在紅木“圈兒椅”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正在飽受“婷美”內衣的煎熬;他的手分別攏在兩個膝蓋上,松一刻緊一刻,不停捏著自己的腿。配上B哥家里廟一樣的裝飾風格,場面乍看上去,好像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金剛,正在審訊我們這群聒噪不停的小鬼。

在大多數情況下,他都閉著嘴,不接任何人的茬兒。作為一名圈兒里有點名氣的學者,這個樣子難免給人以倨傲之感,很容易被人民群眾歸入裝逼犯的行列。但是董東風卻不是這樣,他的眼神疲憊、安詳,反而讓我們這伙兒人頓生慚愧。有時說著說著停下來,冷了場,某個人就會欠欠身,問他:“董老師,您怎么看?”或者:“董老師,給指條明路吧。”

董老師就小心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謹言慎行地說兩句。面對我們這個毫不靠譜的“策劃會”,他自然也說不出什么靠譜的話,只能泛泛地聊幾個大詞兒,譬如“間離效果”、“互動”或者“群眾路線”之類的。一干人等則集體“哦”一聲,嘆服:“思路更清晰了。”

結伴撒尿的時候,B哥騎著他的“黃花梨”馬桶問我:“這廝到底是誰呀?”

“你說董東風?你不記得他了?”我提著褲子反問他。

“見過么?”

“好多年前了……”我使勁想了想,“咱倆上本科的時候,在‘五四’籃球場打球,一員猛將隔著你扣了一個籃——就是他。他比咱們大幾屆,那時候就在詩歌圈兒里有點名氣了,每年‘未名詩歌節(jié)’都會上臺朗誦……后來留校任教了,聽說這兩年又開始研究電影……”

“哦,對對,那時候還老看見他推著一個輪椅在學校里溜達——輪椅上是他的導師嗎?”

“不,好像是導師的女兒?!?/p>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姚睫。我想象著那個桃兒一樣的姑娘坐在學校的湖畔看一本書,書名叫《詩歌,自由的邊緣》或《自由,詩歌的邊緣》。詞語的排列組合仍然混亂,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書的作者正是董東風。

等我和B哥泄空了回屋,恰好聽到董東風在說話。他似乎終于不能忍受我們這種操蛋的開會風格了,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地建議說:“不管怎么說,劇本劇本,一劇之本……你們就算還沒有劇本,好歹也得確定一個主題吧——題目也得想一想?!?/p>

眾人又嘆服:“明燈兒明燈兒,明燈兒指路?!比缓笥盅杆俜殖蓛膳?,一派認為,應該先確立主題,后定題目;另一派堅持說,有了好題目,主題也就在其中了。

恰好這時候,B哥家的保姆操著一嘴河南話進來通知:“飯館打電話了,老鴨子已經煨酥了。”某個家伙靈機一動地叫道:“普羅——董老師不是說過普羅么?普羅好。我們就搞個普羅的保姆題材吧?!?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