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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jié):“搬家”的河流

新疆密碼:天山高原上的生存?zhèn)髌?/a> 作者:王族


“搬家”的河流

夏天,大部分塔吉克人去一個叫“大草灘”的地方放牧。從遠(yuǎn)處看,河流只是幾條明亮的絲帶,纏繞在綠色的大草灘中。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河床很寬,嘩嘩的流水聲甚至還有些震耳。目測一下水的深度,好家伙,居然有一兩米深。在河邊坐下,感覺四周的山峰更加悠遠(yuǎn)了,就連不遠(yuǎn)處的戈壁也寬廣了許多。我想起一位塔吉克朋友曾很抒情地對我說:“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太陽、天空和山巒等都映照在水面上時,你就會知道,河流大得足以裝下一切?!蔽冶凰倪@一番話打動,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依然對高原的河流認(rèn)知不夠,不能從中看出什么。

心怏怏然,加之又無事可干,我便待在大草灘一側(cè)的艾西熱甫家里與他閑聊,不料,剛說到河流,他的臉色就變了。他見我對河流感興趣,就對我說:“河,調(diào)皮得很,經(jīng)常自己搬家;它,一搬家,人,就得跟著它搬家?!?/p>

細(xì)問之下,才知道“河流經(jīng)常自己搬家”指的是河流改道的事情,塔吉克人說話富于諧趣,把河流改道擬人化,說成了“搬家”。因為“河流經(jīng)常自己搬家”,他們家也跟著河流搬了三次家。他父親是在一條河邊出生的,之后便聽著河水的流淌聲長大。他父親對河水有很深的感情,每次出門都要在河中洗手后才動身,從外面回來也是用河水洗手后才進(jìn)屋。20世紀(jì)70年代末,他們家的生活好了,慢慢從游牧變成了定居。他父親決定選一個地方蓋一座房子,讓全家人定居下來。一家人翻山越嶺,走到一條河邊時,他父親發(fā)現(xiàn)那條河清澈見底,立刻決定在河邊蓋房子定居。他父親在當(dāng)時的選擇其實不足為奇,作為游牧民族,有水有草的地方往往是他們的首選。一天夜里,那條河的流淌聲比以往大了很多,他父親對家里人說:“雪水下來了,小河要變成大河了,河水在叫喚著長身體呢!”那一夜,他父親酣然入睡。作為一個對河流有感情的人,那條河似乎流淌在他的心里。

不料第二天早晨出門一看,他父親的臉上頓失顏色——昨天夜里從雪山上涌下的雪水大概很洶涌,在那條河的上游沖開了一個口子,使河水經(jīng)由那個口子一涌而去,將這條河道遺棄了。干了的河道真難看啊,像疤痕被撕開后露出了駭人的傷口?!昂影峒伊??!彼赣H說完這句話后,騎馬去尋找那條河流。他騎了很遠(yuǎn)的路,找到了那條河沖開口子的地方,但那條河在向下流淌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幾個分支,他覺得所有的分支都是原來的那條,但又覺得不是。他怏怏而歸,帶領(lǐng)全家人搬家。沒有河水了,他們必須得搬家,因為人和牛羊都需要水。

他們一家再次找到一條河時,家里人都有些猶豫,但他父親卻執(zhí)意要緊靠河流而居。不久,一座黃泥小屋又建了起來,他們往墻上灑面粉,用塔吉克人的方式祈求平安,然后在那里住了下來。有水有草的地方對人的生活可起到最起碼的保障,他們一家又像以往一樣生活著。不久,意外的事又發(fā)生了。一天夜里,他們一家人都在睡覺,突然從上面?zhèn)鱽磙Z隆隆的巨響,緊接著一股洪流傾瀉而下,將他們家的黃泥小屋掀翻了。天氣太熱,雪山上的積雪大面積融化成雪水,匯集到一起便形成了洪流。他們家的房子不巧正處于洪流的下方,所以被沖垮了。等洪流過去,艾西熱甫發(fā)現(xiàn)父親不見了。他們一家人沿河而下尋找,一直找到天亮都不見父親的蹤跡。

父親被“突然叫喚著長大了的河流帶走了?!卑鳠岣Τ闪思依锏捻斄褐麕е患胰擞诌w到了另一個地方。鑒于上次因為距河太近而遭受了災(zāi)難,但又離不開河流,所以這次他們選擇了離河流有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蓋了房子。父親因河流而命歿,給一家人心頭留下了陰影,如果不是去提水,誰都不愿多去河邊。

幾年時間過去了,小羊長成了大羊,大羊下了很多小羊。艾西熱甫一家人的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然而河流還是再次讓他們一家遭受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一年夏天,那條河莫名其妙地干涸了。雪山是河流的源泉,氣溫太低,積雪無法融化成雪水流下,所以河流干涸了。干了就干了吧,從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提水也可以維持生活。不久,意外的事情又發(fā)生了,他們家的墻裂開了縫,風(fēng)呼呼呼的從中穿梭。有年長的塔吉克牧民路過,對艾西熱甫說:“河水都干了,房子能不裂縫嗎?”艾西熱甫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升起一股惱意,又是河流!

沒辦法,他們又搬了一次家。河流“搬家”的方式每次都不一樣,而他們搬家卻始終擺脫不了河流的陰影?,F(xiàn)在住的這個家,到目前已有五年時間了。最近艾西熱甫的心頭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五年平靜的時光使他覺得似乎又將遭遇一次災(zāi)難,他甚至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如何搬家了。

我勸他不必太過于緊張,那樣的事都是在偶然中發(fā)生的,不會每次都遇上。他說,父親以前曾說過,如果找不到最初的那條河流,我們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因為我們遇到的新河流都在“長身體”,它們一“叫喚”,就把我們的房子順便帶走了。我無法再勸他了,雖然他說的話沒有道理,但在如此蠻荒偏僻的高原上,人與自然就這樣相處著,在很多時候甚至融為一體,誰又能不相信他們說的話?他們堅信的事情,都是從現(xiàn)實中得來的道理。

我們倆都沉默了。我扭頭去看大平灘中密布的河流。不知為何,我看見這些河流被陽光照射得像一把把刀子,把大平灘切割得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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