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牧羊曲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紅其拉甫河邊放羊。那條河不大,但在他面前的淺灣停滯成了一池水潭,雪峰的光芒反射下來,那潭水變得明凈,遠(yuǎn)遠(yuǎn)地看上去像一面鏡子。他從地上撿起幾塊方形的薄石頭,在水面上打著水漂。薄石掠過,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漣漪,不停地擴(kuò)散開,又聚攏來……他的動作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在他固執(zhí)地要把這些動作做得完美一些的時候,因為手腳不靈便,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實際上,他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牧羊姑且算作他能勉強(qiáng)干的活兒,而要玩打水漂這樣的游戲,就讓人覺得他有些太過于遲緩。過了一會兒,羊群走到了他跟前。那些羊大概已吃飽了草,都抬起頭無可奈何地望著他。他發(fā)現(xiàn)了羊的神情,也無可奈何地看著它們。這種對望是不多見的,他和羊如同老朋友一樣互相對望著,目光之間似乎有一些無聲的話語。
朋友說,他放了一輩子羊,現(xiàn)在老了,估計放不了多長時間了。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覺得在帕米爾放一輩子羊真是幸福。我曾很多次觀察過塔吉克人的眼睛,不論男女老少,他們的目光里都一種高傲的神情,那種神情不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是不會改變的。我想,他們目光中的高傲,是不是因為長期注視雪山、河水、草地和羊群后一直保持下來的?
他趕著羊慢慢地走了。太陽已經(jīng)落山,四周很快暗淡下來,只有雪峰還是那么明亮,像是要進(jìn)入高原之夜的盞盞明燈。在雪峰的旁邊,是一些低矮的山脈,不知道它們要長多少年,才能讓圣潔的雪落在自己肩頭,在白晝即將結(jié)束時反射出一道醒目的亮光。他和羊悄悄地在明亮的雪峰下消失。帕米爾是無言的,他和那些羊回到了怎樣的一個歸宿?
以后再上帕米爾,因為想著他,便不停地打聽他的下落。大家?guī)缀醵冀o我提供了一致的信息:沒有再看到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從此我對他有了一份牽掛,一想起他,就想起他挪動著不太利索的身子,在那個水潭邊打水漂,還有與羊群久久對視的情景。又過了一段時間,忽然在心里覺得他的那些動作很美;出于某種感覺,我倒認(rèn)為他那樣做的時候,才是一個真正的高原人。
一天下午,我又走到他打過水漂的紅其拉甫河邊。我懷著僥幸心理,希望能再次見到他。然而短短的一年多時間,不光世事多變,就連帕米爾高原也發(fā)生了讓人無法理解的變化——紅其拉甫河已改道,原先在十幾米外就能聽見的潺潺流水聲,如今已悄無聲息,那條河已經(jīng)不能叫河了,只有很少的一點水,流到不遠(yuǎn)處就沒有了蹤影。那個他曾經(jīng)打過水漂的水潭也沒有了,四周一片荒蕪,我無法再找到它原來所處的位置。地理位置的變化已經(jīng)是這么大,一個年邁的牧羊人,一定是不可能再出現(xiàn)了。沉寂而密集的大雪每天都落著,歲月的腳步誰也無法阻擋。他呢,會走到哪里去?
消息很快就有了。朋友熱心,發(fā)動全家人去找他,終于在后山的一個地窩子里找到了他。他在那兒已經(jīng)住了一年多的時間,幾乎與外界隔絕。我們急忙趕過去。一個地窩子就是一個牧羊人的世界啊!他所有的家當(dāng)都在那不足3平方米的地窩子里面。一根羊鞭斜掛在墻上,他坐在地窩子中央,表情麻木地望著我們。朋友用塔吉克語對他說著話,他依舊表情麻木,但卻開口說話了。從他的神態(tài)上猜測,他在講述他自己并不如意的生活。朋友把他講的話用漢語翻譯給我聽,原來,他的羊已經(jīng)被村里收回去了,原因是他已年邁,不宜再放牧,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但他卻沒吵沒鬧,默默地把那群羊如數(shù)交回,握著那根羊鞭來到這個地窩子里,準(zhǔn)備自己養(yǎng)羊。我想起他與羊?qū)σ暤哪欠N神情,我猜測不出當(dāng)他把羊交出時,他的心有多痛!
四周只有沉寂和荒蕪,不見一只羊的影子。我和朋友都默默無語。我不知道他是老了呢,還是沒老。然而,他還在努力著。在帕米爾,他或許掌握的并不是命運(yùn),但卻總顯得很堅強(qiáng)。一個放牧那么多年的人忽然被罷黜后,他的依戀,他的希望,他的執(zhí)拗,或許都與他早先的生命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在不能把握命運(yùn)的情況下仍在努力掙扎著。
去年又傳來消息:人們?nèi)フ宜臅r候,他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地窩子里的東西一樣不少,唯獨沒有了那根牧羊鞭。他是為了保持自己晚年的一份希望和尊嚴(yán),隱遁到荒原深處,沿著紅其拉甫河源走了嗎?我想,帕米爾在落著一場又一場大雪,那些落雪的聲音,那么寂靜無聲,而又那么綿長,他的腳步可否被那些聲音帶到遠(yuǎn)處?
帕米爾沉默無語,而年邁的他,腳下的路還仍然長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