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士塔格峰下的失敗
他走到小河邊的時候,表情怪異地看了一會兒河水,然后,又抬起頭向著慕士塔格峰望了一會兒。天氣頗好,天上空空如也,不見一絲云彩,慕士塔格峰因而顯得更加明亮潔凈,似乎積在上面的并非積雪,而是晶瑩的碧玉。他久久盯著慕士塔格峰不動,表情越來越怪異,嘴角抽搐了幾下,唇上的胡須也隨之顫動。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在帕米爾經常能見到像他這樣怪異的人,他們似乎對大自然中的一些物體情有獨鐘,常常對著一塊石頭,一棵小樹,一只鳥兒,一條河,甚至自己的影子出神。他們常常會盯著那些東西看很長時間,而且表情會越來越嚴肅,像是在內心正痛苦地思考著什么嚴肅的問題。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這樣。
我本無事可干,在草灘中亂轉,看到別人能如此專心致志,而且像是在內心正痛苦地思考著什么嚴肅的問題,便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與他相比,我似乎顯得有些無聊。但他畢竟是此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一個人,而且其怪異的表情又讓我迷惑不解,所以,我決定細細觀察他的舉動。
他的目光已經完全被空曠的天空和晶瑩的慕士塔格峰吸引住了嗎?在我看來,天空真的是空洞的,慕士塔格峰的光芒太過于刺眼,但他為什么會仰望那么長時間呢?整整一上午,我的疑惑都沒有被打消,他始終就那么張望著,連我的脖子都已經酸疼了,而他卻似乎沒有任何反應,仍保持著那種張望的姿勢。
中午時分,烏云籠罩了慕士塔格峰,帕米爾高原一片幽暗。天氣的變化讓人的心情也隨之消極起來,覺得一上午的時光付諸東流,空無一獲。他也很沮喪地將頭低下,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走到他跟前,問他:“你在望什么?”
“鷹,今天沒來!”他喃喃地說。我猜出了他的心思,他是在等一只鷹從公格爾峰方向飛過來,繞著慕士塔格峰旋轉飛翔。我想起有人曾給我說過鷹繞慕士塔格峰飛翔的事,只要鷹一出現(xiàn),就有塔吉克人盯著它看。塔吉克人是十分喜歡鷹的,吹鷹笛,跳鷹舞。有位攝影家曾拍出一幅塔吉克男子的頭像,也許是光用得好的緣故,活脫脫得像一只鷹。而鷹與慕士塔格峰又有什么關系呢?慕士塔格峰是龐大的,要不怎么能被稱為“冰山之父”呢?聽人說,一只鷹在這座山峰跟前飛翔,便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幾近要被它強大而銳利的光芒淹沒,但它卻不氣妥,始終保持著那種緩慢而沉穩(wěn)的飛翔姿勢。也許鷹的飛翔就是這樣的,或者說,鷹喜歡在龐大而又有光芒的東西面前飛翔。這時候,發(fā)現(xiàn)鷹的人會變得興奮起來,雙手有一點兒顫抖,像是在努力抑制著自己的興奮。他的頭隨著鷹的飛翔慢慢轉動,過一會兒,那只鷹消失在了慕士塔格峰后面,他的頭也低了下來。他臉上怪異的表情已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迷醉的神情。
但這樣的情景沒有在今天的這個人眼前出現(xiàn),他苦苦等了一上午,終無所獲。他的表情之所以怪異,完全是因為等待之中的焦灼和不安所致。我能理解他的這種表現(xiàn),對于長期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來說,與一座雪山,一只鷹的關系,是神秘而又親切的,是外人所不能理解的。經由觀察他,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他的內心向往美,在等待和盼望著美,但美卻沒有出現(xiàn)。
我與他坐在小河邊抽煙,隨意聊起一些話題。他說,他這一段時間老覺得身體軟軟的,沒有一點力氣。我對他說,那你多吃羊肉。他說,吃了很多,但好像吃了草一樣,身體還是軟軟的,聽說看一看鷹繞著慕士塔格峰飛翔就可以獲得力量,我就來了,但今天鷹沒來……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也許他應該去醫(yī)院找醫(yī)生看一看,吃點藥就好了,但他似乎很固執(zhí),是不會聽我的話的。我們倆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在小河邊閑坐著,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他的這種方式也許在塔吉克人中間是常見的,但對我來說似乎有些不可理喻,我隱隱約約擔心他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但他卻固執(zhí)地認為用他神往的辦法可以醫(yī)治,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對于我而言,不管頭疼腦熱,依賴藥物的信心顯然要比自行調理的信心要強得多。
過了一會兒,兩個塔吉克少女從我們身邊走過,她們認識他,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他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用塔吉克語向她們訴說開了。我雖然聽不懂塔吉克語,但從他說話的神情和語態(tài)上可以感覺到他在向她們訴說自己今天的遭遇,一只鷹也沒有出現(xiàn),他很失落。這時候的兩位少女儼然是兩位天使,從言辭、語氣、神態(tài)和舉止上似乎在安慰和鼓勵著他,他似乎受到了鼓舞,臉上的神情也興奮起來。他的這種表現(xiàn)用新疆話說就是“來勁了”,要干點什么了。果然,他在兩位少女美麗雙眸的注視下,很沖動地站起身走到小河邊,腰一貓便向對岸跳去。小河雖然不大,但河岸還是很寬,他沒有成功,身子像一塊石頭一樣落入了河水中。他顯然被這意外結局嚇壞了,連滾帶爬上了岸。他臉上有水,我疑心除了河水外,里面還有眼淚。他對兩位天使嘟嘟囔囔地發(fā)火,似乎在埋怨她們誤導了他。天使們的臉上布滿了不悅,氣憤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