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節(jié):發(fā)光的房間(12)

遣悲懷 作者:駱以軍


我記得那時妻初知懷孕,回家興高采烈地告訴妻的父母時,一屋子人又驚又喜綻開的表情里,只有一張臉混在眾人中蠟黃地黯了黯。妻的哥哥是這家里的獨子,早我們一年結(jié)婚。兩對夫妻卻像比賽似地三、四年仍沒消息。妻的母親是極傳統(tǒng)八點檔連續(xù)劇傳子嗣續(xù)香火那一套。她對于這媳婦嫁入這單傳之家竟敢學(xué)外頭那些時髦女孩不生孩子,又是困惑又是憤慨。問題是老派的人只敢用一些旁敲側(cè)擊的方式去暗示,或是背后對她兒子和女兒們發(fā)牢騷。

有一個儀式變成這家庭對妻的大嫂周而復(fù)始的刑罰。即不知從誰的生日開始,每次家庭中哪一個人生日的聚會,到了切蛋糕之前,吹蠟燭許愿的那一刻。每一個人(妻的父親、母親、大姊、小妹)許愿的臺詞,都是: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p>

甚至終于輪到妻生日的那一次,我站在妻的家人中,和他們一同唱生日歌,然后等著妻許愿吹滅蠟燭。我那樣靜靜看著她閉眼許愿,心想她應(yīng)該說個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愿望吧。沒想到,她睜開眼,那張美麗的臉殘酷又陌生,她說:

“希望今年家里有好消息。”

我不曉得妻的大嫂內(nèi)心深處,是如何看待妻流產(chǎn)這件事?我不曉得她怎么看待我?我們都是這個家庭像影子一樣的外來者。我記得有一個白天,妻的母親拉著我在客廳大發(fā)她媳婦的牢騷,我以為全家人都出去上班了,遂心不在焉地嗯嗯唔唔應(yīng)和?!罢娴陌 蕖且蔡前 闭l知妻的大嫂從他們房間出來,臉色蒼白地穿過我們,不發(fā)一言地穿鞋,摔門出去。

那樣的靜默時刻令我焦躁不已。我與妻的父親分據(jù)飯廳的長橢圓形餐桌兩端而坐,因為桌面鋪著一塊大小輪廓完全貼合的強化玻璃,所以只要一低頭便可見我的頭、妻父親的頭,以及我們等距對面那臺電視藍紫色畫面里跳閃著的以暴力化造型扭曲對方肢體的特寫。有一種學(xué)生時代搭末班公交車,將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渙然失焦盯著外頭快速流逝的夜間街景,那種如許清晰,位置感卻分崩離散無法統(tǒng)合成一確定畫面的夢中之感。

即使妻的父親將電視音量調(diào)到極小,仍可聽見轉(zhuǎn)播旁白的日本男人用一種夸張?zhí)摷俚膽騽⌒郧徽{(diào),急促地描述兩具肌肉僨張的女體,正在對對方施虐的專業(yè)技法。在我看來,那樣的施虐和承受痛苦亦充滿了機械性的虛假。(那個叫HONDA的染金短發(fā)粉紅高叉摔角服的女人,正抓著另一個叫K的戴青蜂俠面具的女人的頭發(fā),以一種不太可能的弧度反拗她的頸椎。鏡頭特寫著K被騎在對方緊身褲翻張的大腿胯下的痛苦表情)。因為是微弱到像遙遠處所的我聽不懂的快速日語,且在這樣黑暗中作為光源的扭曲身體,使得那兩個女人(喘著氣)長時間停頓在一個定格般的壓制關(guān)系,突然像海潮洶涌無比巨大地,我耳中聽見那樣幻聽的對白——那個金發(fā)HONDA,用愛憐眷戀,哄慰心疼的語氣,對著貼壓在她胯下的K耳語(竟是中文):“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驚恐地轉(zhuǎn)頭看了妻的父親一眼。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時我心里充滿疑惑:這個男人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女兒剛做完一個人工流產(chǎn)手術(shù)。他們從她胯下血水淋漓地扯掉了一個心跳停止的人形胚胎?,F(xiàn)在陷入了憂郁癥,像溺水小貓回到他的這個房子來療傷。而他竟在深夜,自己一個人摸黑躲在廚房里看女子摔角?

那像是一環(huán)剝開一環(huán)的俄羅斯娃娃。作為外殼的那具女體,一旦將頭和軀體拔開,就成為一具虛無的空殼。妻的胯下拉出來一具沒有心跳沒有性別的死嬰;然后成為軀殼的妻妄想待在這間子宮意象的房子里療養(yǎng),可是在這房子里,羊水晃蕩的黑夜里,某一個房間的電視,正播放著兩具長了男人肌肉的女體,寂寞無比地纏扭拗折在一起……

那樣的時刻,我總該找個話題和我岳父搭訕幾句不是?我囁嚅地,諂媚地笑著說(我是用臺語說的):“爸爸,這兩個查某吔漢操(體格)袂丑(不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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